《一戰再戰》One Battle After Another (2025)
導演:Paul Thomas Anderson
(本文有劇透)
這部片不算是我最喜歡的 PTA,其實我對 PTA 的作品都多少有些保留,並不特別喜歡他早期的《不羈夜》《心靈角落》,對我來說還是有太多懷舊的電影宅的氣味。他真正的作者之路可能開始於《戀愛雞尾酒》,但即使是我真正喜愛的《世紀教主》《性本惡》,我也不確定他對執意挖掘的美國精神偏執有多深的關懷,他更擅長的可能是重構時代幻境的形式與敘事遊戲,或許對一位電影導演來說這樣就足夠了。
《一戰再戰》表面看似是 PTA 從未拍過的大型動作電影,但細想其實仍然是非常導演風格的延伸,可以嗅出他在類型上的宅氣(尤其幾場他重拾炫技的長鏡頭),他對通俗與煽情的不迴避(但極具控制力),以及對我來說最明顯的就是他一貫的戲劇母題,透過兩股互相糾纏對抗的力量去展現的戲劇性,一種美國精神樣態的演譯。
更不用說這部背景設在「現代」的電影,對我來說一直有種時代混雜的拼貼感,當然你可以說故事即不斷強調「時間」的特異性,角色歷程橫跨16年的時間,但「世界仍然一樣」。而情節改編的原著小說內容,其實是更具特定指涉的六零到八零年代,電影將左翼反抗軍的設定直接移到21世紀,多少有種時代穿越的暈眩。但美國的觀眾如此熱烈地指認這部片如何貼近當代,或許美國邊境的抗爭真的有時代重現的即視感。
這種在當代的時代挪用重建,應該仍然是PTA最愛的迷影遊戲,除了影片直接引用《阿爾及爾之戰》,並延伸到美國七零年代比如 William Freidkin 的一系列動作片外,可能在較近代可以對比 Paul Green Grass 的紀實動作美學,到 Kathryn Bigelow 的新聞/政治驚悚動作片。甚至 PTA 甚為喜愛的 Robert Altman,都可以看到其中群像劇和修正式類型處理的影響。當然這些只是我個人的聯想,更多文學的、政治美學和影史的連結,已有其他人的評論可參考。
這部片在政治上確實也沒有明確的主張與辨論,極左是偏激的理想主義者,極右是集權的種族主義者,兩方組織一場又一場的交手,並沒有落實到真正的政治言論戰場,甚至一些情節邏輯不太通都像是戲劇性的幻想。可想而知不同政治立場的觀眾並不會直接從電影得到思考上的刺激。但也許可以將此視為一種對電影政治化的反抗,電影為何不能只關於戲劇與娛樂?然而就算閃避了政治辯論,電影也不可能真正的和政治切割開來。
對我來說這故事的一個明確的訊息放在片中左右派的鬥爭的兩個標誌性角色上,代表右派的白人男性 Lockjaw 上校,以及左派反抗份子黑人女性 Perfidia,他們是整個故事戲劇中心的兩股力量,而這兩股力量的張力並不真是來自理念和立場的鬥爭,而是橫亙兩人之上的強大性張力。這也是 PTA 不斷在處理的主題,男人對性慾的焦慮和對抗,在這裏延伸到女性、身體和母性的緊張關係。所有的革命與價值對抗在導演創造的結構中,都是源自於性與身體的能量,行動更關乎激情而不是理智。這兩個角色,西恩潘和 Teyana Taylor 都交出了令人難以忘懷的形像與表演。
所以從這兩方力量誕生的下一代,黑白混血的女兒 Willa 成為電影中後段的中心,她將會被承認或是被抹去,她又如何認知與繼承兩方的遺產,是故事充滿象徵意義的動力。PTA 用一顆鏡頭凝視著新人演員 Chase Inifiniti 非常有感染力的臉孔做為角色的初登場,不只是形像和表演,光臉孔做為符號就提示了導演的觀點:美國是多方種族、立場混種雜交的國度,新的力量將產生在下一代身上。(這理所當然是一種多元、左派的觀點)
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飾演的 Bob 佔據了海報的中心,但就上述的敘事上他的角色其實更像是旁觀者。他早年加入左派反抗組織「法國75」卻從不真正清楚行動的計劃與方向,他和 Perfidia 結婚成為 Willa 的父親,逐漸退出前線擔負家庭的責任,在和女兒隱姓埋名多年後成天大麻酒精度日,被迫重新逃亡的他早就忘了反抗軍的密語。電影一大段的故事線放在 Bob 為了重新聯絡上組織同伴,在電話中因為不記得通關密語而苦苦哀求又惱羞成怒,成為故事某種意義的甘草人物。
但他的焦慮與慌張在故事中仍然充滿意義,做為左右對抗敘事的邊緣者,這個角色更像是一種意義上的對照組,這裏並不真的上演勇父救女的「即刻救援」(Taken),反而在一切暴力塵埃落定後,他必需以身為一位父親的身份去召喚他的女兒,去錨定她混亂的心智。PTA在劇本中放入的這可說是第三條角色線,為的正是突顯了片中左右兩派的荒謬性,以黑色幽默的基調拆解左右對抗的幻覺。所以片中左派餘黨似乎只剩下意義不明的口號和密語,對照到右派極端組織所打造的階級幻想,都是一種相對空洞的承諾,就像 Lockjaw 最後步入的空白辦公室。
班尼西歐狄托羅飾演的「師父」在同樣的概念下是更旁觀也更神來一筆的另一個對照組,對比於 Bob 的焦慮混亂,師父帶領他逃亡的過程展現出一種在地的更務實也更 Chill 的方式,他組織的邊境移民地下收留組織,以一種嚴密、有效率卻也日常的結構去應對警察軍隊的搜查,安排非法移民的藏匿與遷移。他的冷靜甚至有如禪定,拉出了和其他角色完全不同的風景,是劇本納入的另一層嘲諷裝置。
師父這角色也說出了可能是片中最有意義的台詞:他在飛車追逐時呼喊「海浪,海浪」,言下之意這一切都像是海浪,所有人只是乘著浪潮而行。這完全是整部電影形式與節奏的概念,一場戰事接著另一場戰事,但你從不知為什麼,時間也無法停止海浪一波一波地襲來。在最後高潮戲中,PTA 在綿延的山路上創造出高低起伏的汽車追逐,他讓觀眾和角色進入浪潮不斷升起又落下的體感之中,巨大的 IMAX 正是完美的催眠裝置:我們都處在海浪之中,不管你站在哪一方。雖然 Willa 最後「停止」浪潮的動作,或許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向,但她在結尾仍然投入了又一場的抗爭,One battle after another。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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