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Materialists (2025)
導演:Celine Song
只是一點觀後記錄。
《天作之合》是導演 Celine Song 繼非常成功的首部作《之前的我們》( Past Lives, 2023 )之後,在卡司和製作規模都大幅升級的續作。電影和A24合作,請來三位當紅的好萊塢中生代明星合演,預告片把電影包裝成像是主流院線近來逐漸稀少的好萊塢浪漫愛情喜劇,某一版本的預告片還特地請出了稍有年紀的觀眾都很熟悉的復古「旁白」來敘述全片的高概念:在充滿了金錢和物質算計的約會市場,面對怎麼算都不合的「真愛」,你該怎麼辦?原文片名「物質主義者」正由此而來。
電影在我的同溫層的評價大多不是很好,無非是電影命題和角色弧線都有些過於淺薄,對於現今物質化的社會也提不出任何尖銳犀利的批判角度,只落入了一種感覺良好的類型處理。如果這只是一部商業化的浪漫喜劇,似乎也沒必要對它有超出合理的期待,但偏偏可能大家都真的很喜歡導演的上一部作品,而 Celine Song 這部新作也一樣是自編自導,不像只是來為片廠打工。
我對這部片感覺並不失望,可能和看完前作 Past Lives 的感受很接近,兩部片都有一個縈繞在作者心中的情感核心,她努力地透過角色建構、劇本鋪陳、影像質地和空間調度,去為其實很簡單的故事鋪上一層又一層的形式材質,創造出一種徘徊與流連的狀態,形式幾乎蓋過了情節成為另一個核心。在前作裏那位有著導演自傳身影的女主角,在美國丈夫和韓國舊愛之間來回不定,一場場欲言又止的情境變成觀者詮釋的平台,可以即是跨文化身份的展示與凝視,也是導演怎麼也說不清楚自我情感投射。最終像是說了很多,其實也沒真的說清楚。
《天作之合》的故事脫去了導演本身的族裔文化身份,從我讀到一些背景資料,才知道 Celine Song 過去也曾如同故事中女主角短暫地擔任過媒人的工作,所以似乎不令人意外這也是一部源自於導演自身經驗的作品。或許得益於第一手觀察,在看似遵從類型模板的劇本中,台詞不時閃現一些世故與尖銳的評論,但在表面上犬儒式的嘲諷之外,我感覺導演更關心的還是如何在類型的算計中製造出真愛的幻覺。而就如同前作一般,導演透過影像和技術、品味上的妝點,在電影和劇本之間拉出了一層曖昧的距離,彷彿形式和故事之間有著讓人鑽入的空隙,可以不斷地填塞意義和情感於其中。其中雖不乏迷人的時刻,卻也難以說服我在從未真的試圖解決電影的命題之下,主角是如何做出她最終情感上的選擇?
在當今電影如此政治化的年代,嫌一部片在政治上不夠犀利好像也不能說是缺點,雖然導演並沒有真的把故事命題提煉出屬於當下的重要性。但這其實也是我最近在反思的問題,就像電影中算計金錢、身高、地位的擇偶男女們,追問如何面對愛情所帶來的衝動,那創作一部電影到底是該關於故事與情節的編排論述,還是乾脆就鑽入形式所打造的幻覺,一切關於感受無需過多的思考?
愛情喜劇(Rom-Com)其實正倚賴這兩種傾向的平衡,不但在理智上要打造出足以迷惑人心的情境,感受上也需要各種難以言說的「火花」、「化學作用」,而明星的能量正是此等感官的主要來源。片中三位主演看來是當今三、四十世代頗具代表性的明星,Pedro Pascal 飾演優雅、性感、多金且脆弱的中年男子,他和 Chris Evens 飾演的平凡、真誠、貧窮的劇場演員,兩人一起成為專業媒人女主角 Dakota Johnson 結婚對象的候選人。這卡司的選擇看來十分契合於演員原本的形像,就故事高概念的傳達來說甚至有點太過有效率。Celine Song 努力讓角色安於類型模板的慣性,同時又放入足夠的質地與細節,讓他們看來比實際上的更有深度。
而整部片讓我覺得最有意思的,並不是導演是否成功駕馭三位明星的能量,或是能否平衡愛情喜劇的通俗性與獨立文藝製作的藝術美感,反而是女主角 Dakota Johnson 散發的氣場讓故事陷入了一種奇妙的錯位張力。這角色身為一位在紐約市的專業媒人,劇本將她塑造成看透一切情場算計的業界佼佼者,她總是話語精確舉止得宜,甚至她出眾的外貌與智慧意在言外地讓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商品」,所以吸引到「獨角獸」Pedro Pascal 的注意與追求。但正是演員精於算計的形像太過成功,當她遇到舊愛 Chris Evens 時,不禁也讓我在懷疑,她是不是也正在進行不同價值上的計算?
雖然 Dakota Johnson 的演出算細膩,但她一直沒法脫去和角色之間的疏離感,這其實在電影前半段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她就像是個外星人一般,冷眼看著經手的男女客戶,如手術刀般地拆解他們內心隱而未知的心理動機。這種風格的錯位似乎隨時可以讓類型轉向變成恐怖驚悚,就像黑澤清的近作《仇雲殺機》,或如同 Luca Guadagnino 之前就找了她主演新版的 Suspiria《窒息》(2018),演出一位形像在後段翻轉的「美國女孩」。於是劇情中段必然出現的事業挫折,本是要擊破角色建構的堅固外殼,但正是 Dakota Johnson 角色的過於完美,很難讓我認同她的角色過去從一位貧窮的女孩,成為一位可以隨意換穿階級外衣的高級專業人士,卻又在故事後段產生信心危機與情感衝動。
階級跨越的幻想其實不斷出現在前不久才看過金馬經典影展一整套 Screwball Comedy 之中,角色如何偽裝成不同的階級經常是戲劇性的核心,但這也反映了這些經典電影的時代氣氛。這整套邏輯並不是不能搬到21世紀,畢竟各種跨族群階級的衝突也是當代的顯題(這樣說來,Sean Baker 的 Anora 多少也是一種較成功的模板翻新),但 Celine Song 似乎還是讓故事更多停留在她個人的生命經驗中,要對抗現實愛情中的種種算計,唯一解方只有提煉出「真愛」。在這裏她讓 Chris Evans 出身劇場,似乎也是反映了導演過去的經歷,雖然這個角色的演員事業並不太成功,但他長得很帥,而且承諾會愛女主角一輩子。
但這種種關於愛情喜劇模板的建構與執行,也不過同樣是在算計觀眾對明星的投射,電影到了後段我反而覺得 Dakota Johnson 正冷眼看著電影加諸在她身上的敘事,然後直視著鏡頭在問觀眾「你真的相信這一切嗎?」。這大概只是我的想像,但 Celine Song 可能也不自覺地陷入了演員的氣場之中,讓女主角進行一種角色敘事建構的正反論證,如同她為每位客戶建立各種側寫,到算計自己的形像與愛情關係,甚至到後來她似乎還在對抗著電影加諸在她身上的真愛算計,「我是個壞人,你到底愛我哪一點?」。
但或許和珍奧斯汀故事中愛情階級算計與生存困境的難分難解不同,既然她透過天賦的才能就足以在事業上達成美國夢,愛情和麵包為何不能兩者都要?雖然這也不過同樣是一個迷人且空洞的幻想。不過電影既然一路算到了結局,我們暫時也就不需要再算下去了,這不過只是又一部電影,不如就接受它的徬徨與游移,銀貨兩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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