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蠅人》The Fly (1986)
導演:David Cronenberg
(本文有劇情透露)
在片頭Howard Shore的歌劇式配樂後,電影從不明抽象的色塊逐漸溶接至一處科學研討會的派對場景,從一個天花板俯視群眾的全景鏡頭,畫面直接切到男主角的臉部特寫,他談著他偉大的發明,接著特寫女記者略顯不耐的表情,沒幾句話她轉身離開,男人從背後追上,棄而不捨地邀她到他的實驗室進行採訪。接著場景一換,兩人已在車上,不過是女人開著車載著男人回到他的住處,一個陰暗的都市暗巷,男人邀女人上樓。這個開場和我對整部片的印象十分一致:這是一個關於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我想到保羅范赫文後來重拍科幻恐怖片《透明人》,和《變蠅人》一樣都是取材自經典小說,但兩者的改編策略都是將科幻恐怖道德寓言以某種性別對抗的形式展開,我戲稱這是一種「約會惡夢」電影。然而,男人並非不懷好意,或者說這更像是一次笨拙的搭訕,一次單純的社交嘗試。他吹噓著自己的發明並不是出於想要操控女性,更多是出於寂寞,陰暗的實驗室只是充滿風格化儀器設備的男人洞穴(Man Cave)。與此同時,女人也試著擺脫和她的前任兼上司的有毒的關係,對方在私人和工作領域上都不斷地情勒兩人的復合。
在這部充滿八零年代性別刻劃電影中,仍能辨識出一種屬於21世紀的氣質:關於電腦科技對男性的承諾。在片中男主角 Brundle 總是身著同一套款式的西裝(他說是模仿愛因斯坦的穿衣哲學),實驗室擺放著被女主角 Veronica稱為「設計款電話亭」的神秘裝置,而男人整天就只和電腦中的人工智慧透過文字對話,操控調整各種實驗參數,所有的高科技設備都來自其他外包公司,由他負責組裝、串接不同模組,沒有人知道暗室裡在進行怎樣的實驗。而這研發成果將會「改變全世界」,但在研發成功之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一位記者--這位他心儀的女性,關於他的研究和他的存在。
電影中的發明像是混合星際爭霸戰(Star Trek)和異形(Alien)美學的裝置,可以將物體在分子與DNA層次分解,傳送到另一台裝置中重新組合還原,以實現遠地傳送的科技狂想。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這裝置只能傳送無機物體,一旦換成活動的生命體就會成為血肉模糊的恐怖場景。「數位」和「身體」界線在科技的信仰下被視之為無物,但在大衛柯能堡的概念下,科技是身體慾望的延伸與繁殖,在電影中被具像化為各式的肉體恐怖。
在男性主導的資本主義競爭邏輯中,Veronica和 Brundle 都被故事中這劃時代的發明給迷住了,卻也促成了兩人從專業合作開始的戀愛關係。在冷酷的科技批判命題中,柯能堡反向放入了相對單純的愛情故事,女方在關係中明顯佔據了主導地位,像是經驗豐富的女性開發了涉世未深的男人,這關係不只獎賞了男性,也帶給女性在事業和關係中更加自主的承諾。在一次做愛後,Veronica 捏著男主角的臉說:「我真想吃了你」,Brundle 從這句話得到了靈感,他要教導電腦懂得「為肉體瘋狂」,以突破他的實驗瓶頸。
在兩人即將對愛情許下承諾之前,Brundle 在微醺下因著對關係的不安全感,衝動之中決定親身實驗人體傳送,傳送中他的身體意外地和一隻蒼蠅結合,從而引發了一連串的恐怖變異。在原著故事中,實驗意外製造出了一隻非人的怪物,但柯能堡的版本中,他意圖展現人體逐漸變異的過程。實驗完成之後的 Brundle 對一切渾然未覺,一切看似毫無異樣,甚至在意識到身體開始崩壞之前,他的身體變得更加強壯,性能量更加高漲,像是實現了一場男人的春夢,一個意外錯認的許諾成真。
當他的味覺產生變化,皮膚長出奇異的皮屑、鱗片、膿泡,身體與嘴巴開始分泌黏液,Brundle 才終於發現真相,逐漸體認到他將會轉變成一隻人與蒼蠅混種的怪物。然而這無望的身體恐怖不只發生在男人身上,Veronica 也發覺她懷孕了,而腹中的胎兒很可能是帶著異變DNA的變種,一場駭人的分娩場景出現在她夜晚的惡夢之中。於此同時 Brundle將自己隔絕在實驗室中,無望的Veronica只能回頭去尋求前任男友的幫助,她必需擺脫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兒。女性關於性與生殖的恐懼,在此超現實的情境中被無止盡地放大。
相比於科幻驚悚,至此《變蠅人》更像是一齣純粹的悲劇,實驗的錯誤看似是意外,卻以極端的方式劃定了某種人類的宿命。論者常認為本片是關於八零年代愛滋病盛行的隱喻,一種因性行為傳播的致命絕症,反映了當下社會的集體焦慮。但柯能堡本人則表示本片更多是屬於他對疾病與老化的描繪,每個人終究要面對身體的變化與死亡的終局。而我則認為導演充滿感性地將這恐怖故事框定在一對熱戀的男女身上,更加深了此種悲哀的情緒;他們無法在道德上贏得生命對未來的許諾,也沒有能力透過科學技術戰勝死亡的困境,被迫在一夕之間面對人類揮之不去的恐懼:文明的幻覺終將被人類內在的動物性所吞噬。於是在全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白裏,混雜著人類與動物意識的 Brundle 說,他發現自己變成了 Brundlefly(布倫德爾蒼蠅),一隻蒼蠅做著身為人類的夢,而如今「夢結束了,昆蟲要醒來了」。
最後高潮的動作場景是類型必要的套路,也釋放了壓抑一整部電影的情緒。已經不成人形的Brundle 為了保住他體內逐漸消失的人類成份,和 Veronica永遠在一起,他成為了故事最後的「反派」。女主角的前男友可想而知的侵入實驗室成為怪物的受害者,但我認為柯能堡並沒有真的完全將前男友的角色描寫成罪有應得的樣板人物,或許這故事中沒有真正的壞人,沒有絕對的政治訊息,在電影的最後,他們都像是反映著人性命運的寓言式人物,像是一場密室中的戲劇演出,映照著當代觀眾內心潛在的慾望、恐懼與惡夢。故事在 Brundle 自願被 Veronica 槍殺後結束,像是他在最後決定以身為一個人而死去,而電影就此停留在悲劇完成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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