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罪人》Sinners

《罪人》Sinners (2025)
導演:Ryan Coogler

(本文有雷) 趁著有限的IMAX檔期,我為《罪人》進了戲院兩次。第一次對戲院的影音效果不太滿意(新竹巨城IMAX),電影也有些讓我困惑。二刷時升級到IMAX 4K放映廳(嘉義 in89 IMAX),看完電影後我修正了我的看法,《罪人》當然不是完美的電影,但可能是今年最好的,甚至是近年來我看過最好的好萊塢電影。 《罪人》乍看之下很像是前幾年 Jordan Peele 所帶起的黑人恐怖片風潮脈絡下的作品,更遠一點或可說延續自A24的高概念恐怖片,在這裏 Ryan Coogler 將1930年代美國南方密西西比州的黑人鄉野藍調情境,混搭來自歐洲的吸血鬼傳說,不請自來的神秘白人光臨夜晚的黑人藍調酒吧,最終演變成黑夜嗜血的暴力屠殺,《惡夜追殺令》(From Duck Till Dawn, 1996)是一般評論常對照的標的。 然而和一般黑人恐怖片暗藏的種族階級寓言不同,最終倖存的角色們發現在屋外包圍他們的吸血僵屍,大多是剛剛才光臨新開幕酒吧的鎮民同胞,聚集成由一位名叫雷米的愛爾蘭移民所領軍吸血鬼團體。雷米向守在屋內的主角們提出了一個魅惑的邀請:放棄面對痛苦、罪惡、無望的白日,經由死亡進入黑夜,成為永生不死群體的一員,在那裡所有人的記憶與思緒都是互通的,不論任何種族都會平等地成為大家庭的一份子。因此電影中對峙在生與死兩方的存在,在抽象意義上成為政治命運的共同體,差別在於他們最終(可能非自願地)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為了達到電影最後高潮的情感力量,劇本花了將近一小時的時間介紹劇中所有角色的登場,包括離家前往芝加哥混跡黑幫多年,帶著大筆金錢回鄉的摩爾雙胞胎,他們帶著有著藍調天賦夢想離家追夢的表弟「牧師男孩」山米,一起招兵買馬,買下荒廢的鋸木廠整理成藍調酒吧,趕著吉時開幕。電影暗示著兄弟經營酒吧的動機並不是為了營利,而是各自抱著過往的傷痛和失落的夢想,回家鄉為了打造屬於他們的夢想生活。情節還包括了他們回來面對被拋棄的妻子,和應付從城市追來的情人。而男孩山米正處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這夜晚他將決定是留在家鄉追隨他的牧師父親,還是拿起吉他追尋他的藍調音樂夢。 夜晚的恐怖轉折,在一般故事中會像是天外飛來的厄運,但在《罪人》裏更像是所有人宿命的一種壓縮式的展現,鋼琴師「瘦子」在中段陳述他過去老友被白人私刑殺害的往事,即彰顯了這時代黑人所面對的恐怖暴力。包括摩爾兄弟身陷大都會的罪惡淵藪,放棄和所愛女人共度一生,所有角色都陷在時代與環境中難以掙脫的困境。更令人深覺無望的是,角色們從吸血鬼的口中得知,這間鋸木廠其實是3K黨設下陷阱,就算他們逃過了黑夜的吸血鬼,也得要面對清晨白人的屠殺。電影費盡心力描繪的眾生相,讓眾人的日常生活無可避免地沾染了揮之不去的死亡與罪惡的氣息,在最後讓角色驚恐地發現,他們的兄弟、愛人、朋友隨時都可能轉變成吸血鬼,向你發出死亡的邀請。 這也是電影在二刷時更具感染力的原因,當你對角色的命運了然於胸時,他們的重新登場自然都帶著不同的程度的悲劇色彩,你不用像第一遍時忙著追逐理解角色的設定與動機,反而對他們各自的人生難題都有了新的體悟。Coogler 精細的時代重建下捕捉的社會氛圍,在本片因此產生了極大的情感張力,它讓一個時代一個族群的生存狀態如此鮮活且通俗地展現在銀幕上,它當然是政治的,但也是充滿人性的。雖然仔細研究每個角色的設定就會發現,Coogler 的劇本極為小心地調整性別、道德與政治正確的平衡,讓夜晚充滿了男女之間的性能量之餘,不同性別之間仍有著等量齊觀的角色刻劃與份量。

但本片真正讓我感到腦洞大開的,並不是上述恐怖-政治-通俗劇的混合,而是電影一開場就揭示的命題,所謂與魔鬼的交易究竟是什麼?山米做為黑夜唯一的倖存者,他在清晨帶著滿身的傷痕和破碎的吉他回到父親的教堂,這重複出現的一場戲將整個故事以倒敘的形式包夾起來,父親口中「藍調是惡魔的音樂」,到劇情設定就透過旁白道出正是山米的音樂召喚了惡靈前來。這音樂上的典故我只聽過 Robert Johnson 在十字路口和惡魔交易換取音樂才華的傳說,但可以合理地去認定,藍調音樂在電影中正是做為黑人精神狀態的隱喻,界於宗教與世俗、上帝與惡魔、信仰與肉身之間二元對立的十字路口。 電影中段一場長鏡頭的藍調音樂表演,極為超現實地揭露出音樂的力量足以「召喚來自過去和未來的幽靈」,來自不同文化和時代的音樂以一種魔幻的方式同時出現在酒吧的現場,而同時夜晚遠方被召喚而來的吸血鬼,見證了這難以言喻的一刻,在電影後段他們也合唱了來自愛爾蘭的民謠,做為跨時空的回應。我原本以為故事有無可能變成不同樂風之間的黑白大對戰(笑),但 Coogler 所做的其實超越了藍調本身,擴展成他的音樂藝術觀的展現,音樂可以隨著時間與文化不斷地流轉、累積、變化,可以跨越邊界共享同一個更原初屬於所有人類的概念。 我甚至覺得,同樣的概念也可以用來理解故事的建構,比如吸血鬼雷米已經不是單純地所謂白人權力加害者,電影經由他手中的古老金幣暗示著他可能來自更古老的時代,承載著愛爾蘭歷史本身被殖民、同化、歧視的命運。另外包括片中引用的非洲巫毒信仰和華人角色帶來的文化符號,電影將不同的音樂、歷史、信仰、傳說跨越慣常的邊界互相碰撞的做法,更鬆散的意義上也是在體現一種「召喚過去與未來的幽靈」的藝術力量,展現故事新的可能性,如此的新鮮又同時如此的陳舊。如果藍調音樂可以召喚這一切,那這部電影本身就是召喚儀式的舞台,一種跨接不同的形式的嘗試,透過後設的概念從銀幕向觀眾撲來。

然而當吸血鬼雷米渴求著山米的「故事」而意圖追逐他將他轉化為吸血鬼的一員,似乎是以一種抽象的方式在暗示著,追求音樂與藝術、追尋故事與連結,其中的意義與所要付出的代價究竟是什麼?有別於一般音樂電影裏常常將音樂當成一種連結與超越的正面力量,《罪人》的藍調和整部電影的二元命題緊扣在一起,讓其中的政治、道德訊息顯得更加曖昧難明。 但容我有些腦補地來理解這個問題,山米做為故事的關鍵人物,兩兄弟的其中一位驚艷於他的音樂才華,但另一位卻打算阻止山米離開家鄉追尋音樂夢想,相對於宗教而言,選擇藍調某種意義上選擇了擁抱罪惡擁抱身體,而藍調節奏正來自於身體的律動。在電影中1930年代的美國,保守的宗教禁慾文化和身體的沉淪慾望做為文明的兩股互相拉扯的力量,你要不選擇相信上帝的承諾,在死後洗去一身的罪惡,不然就得放棄進天堂的機會,永遠沉溺在肉體禁錮中。活著若不能保持純真必得陷入罪惡,這是電影拋出的兩難,人世也因而分裂成白晝與黑夜兩個世界,兩兄弟最終在寓言意義上走向人鬼殊途。 與其說 Coogler 試圖給出他的價值判斷,不如說他勉力於描繪各種不同活著的慾望,透過吸血鬼屠殺的形式激烈的撕扯碰撞。這在情節邏輯上不必然合理,比如在驚恐憤怒之中,華人老闆娘脫口邀請了吸血鬼入門準備大殺一場,不顧其他人勸她冷靜思考的判斷;但同樣的,當整夜的吸血鬼的狂歡獵殺,最後眾鬼卻在初露的曙光中被燒融殆盡,你也不確定這些初生的吸血鬼他們原本的計劃是什麼?在這裏夜晚的搏鬥與逃生,成為角色心理抉擇的形式幻覺,化為兩兄弟的生死對決,與小山米的成長儀式。

當電影結尾前,山米回到牧師父親的教堂門口,當他父親開口邀請他進門時,我突然發現,這或許就和吸血鬼等待人類邀請他們進門一般,山米此時雖然還活著,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了「罪人」,不自覺遲疑著被邀請進入。此時電影重新再透過牧師的口發出了提問,你願不願意放下吉他所代表的罪惡,重新擁抱上帝?就在山米顫抖的手握著破碎吉他畫面中,電影給出了跨越60年的驚人跳接,時間來到1992年,年老的山米已成為藍調音樂大師(電影邀請了真正的藍調傳奇樂手 Buddy Guy 親身演出),他正在台上和一眾樂手演奏著音樂。我們不知道山米當年如何地下了決斷,也不清楚這60年間他是否也見識了怎樣的罪惡,或是這世界的樣貌是否已經完全不同?但在 Coogler 的概念裏,似乎音樂是一切的答案。 但電影真正的結局卻是在片尾字幕升起之後,已經活過一生的山米突然遇見兩位不請自來的舊識,那是他在60年前遁入黑夜的表哥和他的情人,當時兩兄弟沒能真正的一決生死,卻像是互相接受了對方的選擇,走向各自的路。山米再度拒絕了吸血鬼的邀請,自言「這世界我已經看的太多」,但整個故事最讓人掛念的核心,也是吸引我再度進戲院重複觀看的重點,在於兩人回憶起60年前的那一天,終於確認那天在夜幕降臨之前,是他們人生「最快樂的一天」,因為在那短暫的幾小時中,「我們是自由的」。 這句話為電影帶來了某種難以言明的力量,彷彿在說白日的禁錮與黑夜的沉淪與死亡之間,有這麼微小的瞬間,人可以從痛苦中釋放,碰觸到心中的夢想。在電影的脈絡裏,那可能是一場藍調音樂演出,是一間酒吧的開幕,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時刻,也可能是一部帶你進入魔幻歷史傳說的恐怖電影。藝術的力量來自於生命的慾望,帶你從現實穿越至幻境,再從幻境回到現實,山米的選擇像是在見識過兩個世界後所停留的中間點,而《罪人》這部滿溢著生命的痛苦與慾望的電影,是 Coogler 運用黑人的苦難歷史和藍調音樂為基底,用電影的娛樂形式為他的生命觀與藝術觀創造出一則深沉且奇異的演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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