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腐》A Spoiling Rain

《花腐》花腐し / A Spoiling Rain (2023)
導演、編劇：荒井晴彥

資深編劇出身的導演荒井晴彥，我對他的認識大概僅限於他最近執導的兩部片：《火口的二人》與新作《花腐》。這兩部片有著極相似的元素與氣質，都是關於末日情境中對男女情事/性事的回望；《火口的二人》依小說原作虛構出一個即將降臨日本的巨大災難，在此情境下曾經有著亂倫情感的表兄妹在分離多年後又舊情復燃；《花腐》則是在粉紅電影產業沒落消亡的時代背景中，兩位偶遇的男人分別是導演和編劇，在酒精中回憶著他們各自遠去的、夢想成為電影演員的前女友，直到他們發現他們的前女友其實是同一個人。

這兩個故事，至少就電影看到的版本都說不上是非常寫實的，《火口的二人》當然原本就有充滿空想氣息的末日情境，但選角上似乎把角色從原作小說的設定的中年男女給降齡，依附慾望的蒼桑感，放在當時三十歲前後的演員柄本佑、瀧內公美身上總少了一點味道。《花腐》背景大約是2012年，當時日本粉紅電影的狀態我無法判斷電影呈現的是否準確，但考慮到編導荒井晴彥的資歷與年紀，加上粉紅電影的高峰期落在六零到八零年代之間，角色與情境的「昭和味」，總讓我覺得這像是假借新的時代背景去呈現一種延遲的懷舊與悼念。電影也直接用黑白影像與角色穿越一片大雨進入異空間的意像，去呈現一種將人物包裹在內的封閉泡沬。

也因此兩部片都有指涉日本311震災後的政治批判這件事，讓我覺得有些可疑，《花腐》甚至在台詞中就讓角色直接抱怨了當代日本年輕人喪失性慾，以對照到過去粉紅電影中承載的性慾能量。如果說《火口的二人》中富士山大爆發像是壓抑的性慾再次的宣洩與重生，《花腐》則是關於性慾的留戀與死去，與生命與情感的腐敗。同樣的，我無法評論導演對於情色與政治的切入，是否準確地道出了某種日本人的精神困境，這兩部片讓我揮之不去的，其實更像是一個老男人對於舊時代情色概念的召喚與哀悼。

或許比起後來展露一切的成人色情影像，在我的想像中，粉紅電影混雜在時代政治、審查、電影院形式、電影藝術創作等多方意志的拉扯，或許正好是完美承載未竟慾望的載體。《花腐》兩位主角不停地引用經典電影典故，加上他們的女友成為電影女演員的夢想，在片中「拍電影」這件事反而並不具體，永遠是現實生活之外無法企及外部概念，到頭來所有人陷入的並不一定是某種巨大的政治結構，反而更多是給自己安下的陷阱。女主角在投入電影業初期，拒絕了編劇男友求婚與生子的要求，但到後來她決意尋死之前，換成她向導演男友求婚被拒。

甚至也可以很合理地猜想，劇中導演男主角所遇見的編劇，根本完全可以是他所虛構出來的幻想，這幻想的角色為導演死去的女友補足了完整的心路歷程，好讓他能理解他的拒絕對女友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一個透過性愛來追求生命慾望的人，如何被失去慾望的另一人所拒絕。這好像是粉紅電影產業的自我矛盾與背離，未竟的慾望如何掏空了慾望。當然可以藉此控訴當下的時代，關於政治變遷、關於資本社會，或是其他的種種。但換個角度來說，這也可以簡單地視之為時間流逝後必定的衰老，被封存慾望的必然腐敗。

電影其實正是此等死亡慾望的載體，它將所有的承諾封存在影像之中，在真正的死去之前，我們永遠可以尋思「如果當時我做了不同的決定又會如何」，我們的歷史又可以有怎樣不同的可能？一部一部電影只是一個接一個未竟的可能性，然後隨著時間腐朽衰敗，消失，或等待數位修復成一張張的遺照。

荒井晴彥至少在片尾將時間倒轉，停留在男女主角兩人在卡拉OK合唱山口百惠的曲子《Last Song for You》，像是在電影剪接的切口中，再拉出一段綿延的時間，再留下一點點的溫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