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TÁR塔爾》Tár

《TÁR塔爾》Tár (2022)
導演:Todd Field

Todd Field 和 Cate Blanchet 在《TÁR塔爾》 中虛構出一個資歷近乎完美的當代古典樂女性指揮大師的形象。但電影從開頭即暗示,到後段再次確認,Lyida Tár 這個人設確實是一個精心的模仿建構,是 Linda Tarr 逃離美國郊區為自己重新發明的「歐洲化」身分。這種模仿建構其實擴及到角色的所有層面,包括她對音樂的品味,她對男性化權力者的傳承,以及明擺在角色設定上的,她身為女性以及女同志指揮家的身分展示。她為了成就她對音樂的志業,實則擁抱了古典樂圈權力體制的一切。

Todd Field 據此非常認真地陳述了角色的音樂觀點,Tár 認為音樂家必需在創作者和上帝面對抹除掉自己的身分,但同時又需要透過詮釋音樂去回應、展示出個人的存在。這似乎在說,建構扮演「Lydia Tár」一方面是讓自我消失,另一方面又能讓自我重新顯現。這像是 Tár 式的自我證成:因為我正在扮演我自己,所以我才成為我。

但我也經不住地認為,創造 Lydia Tár 的另一個層次,在於這角色不只反映了 Todd Field 做為創作者的慾望,也反映了觀眾的觀看渴望:一個完美的、等待崩解的梟雄式人物,一個無關性別性傾向,只關乎權力腐化的人物,一位等待「被取消」的角色。但同時 Tár 的性別身分又對故事至關重要,因為必需是這種最進步的女性形像,和最退步的掠奪式父權價值的無縫結合,才能創造出最大最諷刺的戲劇性或悲劇性。Lydia Tár 這角色奇異的複雜與曖昧性,正在於她的角色竟然如此地簡單與直接,她對音樂的熱愛越無庸置疑,她對權力的操弄就顯得更露骨與輕率。

電影透過象徵概念、結構組裝而成。不管是近乎寓言式的腐化權力者被取消文化所淘汰,不明的惡意視角以鬼魅的、科技的類型形式不斷滲入角色的生活空間;控制時間的權力意象,和恐懼於時間流轉的世代典範轉移,兩者形成的拉址成為電影不斷暗示的張力所在,體現在影片中以古典樂意象構築而成的空間、形式。電影尾段的東南亞場景,和前段的歐洲圖像形成了符號上的文化對應,台詞神來一筆地引用了《現代啟示錄》甚至召喚了歐洲殖民的幽靈,或是「魚缸」一景把交響樂團的權力形式和色情按摩類比在一起,一種近乎科幻式、平行宇宙式的真相揭露。

對本片的各種質疑其實不難理解,比如端傳媒一篇電影對談正是在討論本片是否忽略了性別和權力結構的關係,權力的樣貌是否真是「無關性別」?或是深焦播客的一集,幾位熟悉古典樂的來賓直接批評本片在消費古典樂,即使現實中的古典樂壇並不乏根深蒂固的權力體制或類似的醜聞。但我猜想其中帶來不適感,在於電影創作真實幻覺的意圖如此明顯,和現實連接的過於緊密,但影像和場景可能召喚出的真實迷霧,多少被背後滿溢概念性所抵消。

Todd Field 和 Cate Blanchet 花了非常多力氣確保影片中關於古典樂的典故、音樂與表演細節,都以假亂真到煞有介事。然而光看一個場景:在馬勒五號的首演夜,鏡頭從盛裝的 Tár 開始,但臉色有異的她衝上舞台,竟然是為了把取代她的指揮家打倒在地。Todd Field 熟練地省略了這場戲的前後文,甚至整部電影的尾段都是用類似時間跳躍的概念來剪接,我們不用費心去思量這個行為如何地有可能,只需抓住它所代表的意義和衝擊性。(但反過來說,這場戲真的有必要這樣寫嗎?)

最近讀了影評人 Adrian Martin 寫的評論,作者將本片和漢內克的作品相互對比,直稱《TÁR塔爾》就像是《鋼琴教師》的精神續集。但我認為從兩位導演作品互相並置比較或可感受出其中的差異,比如漢內克在處理《鋼琴教師》《隱藏攝影機》等作品時,他對攝影機景框、空間的自覺,概念化人物和指向真實之間的後設關係。如果兩者類比是合理的,Todd Field 顯然還是太執著於構築舞台的細節,四處放置的花式引用典故、古典戲劇的鏡頭運動、充滿臉部肌肉牽動的好萊塢式表演。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恐怖谷」式的陷阱。

但一個足堪玩味的切入點(來自其他影評的指認[1][2]),角色的紐約市郊 Staten 島的出身,讓 Todd Field 在電影後段短暫引入了美國市郊的圖像,連結到導演前作《意外邊緣》《身為人母》中的美國中產階級焦慮的命題。這讓 Lydia Tár 所晉升的歐洲上層古典樂階級,或是結尾流落到的模糊不明的東南亞遊戲音樂會景觀,都像是一場超現實的美國階級夢境與妄想,這或可契合於影片不斷隱約流露的錯位與異質感。電影若是承接觀眾慾望的載體,《TÁR塔爾》更像是一種慾望形象的內在邏輯崩解,曖昧地混雜著作者的同情與批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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