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哈勇家》隱藏的GAGA與前進的姿態

陳潔瑤在她自編自導的第三部劇情片《哈勇家》中,描述台灣泰雅族哈勇一家人的故事。在哈勇阿公過世後,大哥巴尚因土地紛爭投入地方鄉長的選舉,和弟弟席浪產生金錢上的衝突。同時巴尚留學紐西蘭的女兒阿莉回鄉,卻被阿嬤發現她未婚懷孕,而其紐西蘭男友Andy對她懷孕仍不知情,也突然造訪,帶來不少風波。電影海報的背景是村落的雪景,一家人排排站望向鏡頭,和近年許多日韓和華語電影用的海報構圖十分類似,透過陳列傳達出群體的和諧感,讓觀眾能很快地辨識出電影的主題和類型:家庭、通俗劇、衝突與和解。

從處女作《不一樣的月光:尋找莎韻》開始,陳潔瑤即有意識地尋找自身泰雅族的根源,經過《只要我長大》從兒童角度對原住民生存困境的探索,新作《哈勇家》在製作預算上更為龐大,更像是一部更瞄準市場,拍得通俗、溫馨,且充滿幽默筆觸的小品。然而電影想談的其實是更嚴肅的題目:泰雅族的GAGA,即部落的生活觀、規範與習俗。但GAGA是不容易指認的精神概念,導演在訪談中表示劇本創作是不斷地將GAGA精神內化到故事的過程,即使多數觀眾看完電影後可能對其中的概念不明就裡,這反而是邀請觀者去思索GAGA意涵的契機,並和各自族群的倫理規範互相映照。

電影主題一方面有其私人性和市場操作的考量,另一方面也十分符合世界影壇的選題潮流:關於原住民在傳統與現代、殖民與後殖民情境中的困境。它很容易讓人辨識與歸類,因此常被人認為不過是一部「販賣家庭溫情的商業片」或是「政治正確的得獎片」,但這兩個互相矛盾的形容方式,正反應出觀眾談論這部電影的困難。常有評論認為本片簡單質樸有如紀錄片,在影像美學上並不特意彰顯,但我認為陳潔瑤在本片的成就,正是在於她對電影形式做為主題思索與藝術表達的掌握,可說是近年台片的最佳表現。

電影從佈景到生活情境中遍布的各種細節,都呈現了當代泰雅家族的混種樣貌。無論是哈勇阿公不斷叨念的GAGA,和做為阿嬤精神引導的基督信仰;或是大哥與漢人女友間的相處,及年輕世代的生活習慣;連同故事主軸的選舉牽涉到的平地宮廟文化及政治制度,與背後圍繞著金錢、權力的行事邏輯,眾多元素都結合在劇本全景式的社會觀察中。導演有意識地在電影中表現出紛雜的文化情境,不但台詞交雜族語、漢語、英語的多聲道語言,衣著、習俗、生活習慣也是平地現代景觀和原住民傳統的並置,這些在在扣合到故事的戲劇主題:傳統GAGA規範和當代文化與政治體制的衝突。

劇本台詞避免台片常有的過多解釋性對白和名言金句,將角色動機轉折藏在剪接與段落的編排之中,敘事上從殺豬段落的幾次重覆,到送別場景的景別安排,以及多次利用烤火房做為充滿情感意義的空間,剪接的編排下,一幕幕戲在空間情境切換中創造出自然流動的戲劇性與意義推展。而本片選角與設計的精準,讓家族每個成員都有易於辨識的角色性格與人物弧線,同時陳潔瑤不給演員劇本,透過大量排演的方式抹去素人過度表演的痕跡,達成近年台片即為少見十分生動自然的群體演出。

陳潔瑤劇作的嚴密與影像形式的著力,即體現在各個元素如何構成多重的意義與情感體驗。如開場後展示哈勇家的部落觀光工作,到殺豬儀式成為一種「表演」,連結到情節主軸的選戰活動,巴尚和女兒的關係成為選舉的包裝策略,甚至是讓年輕人開宴假訂婚真選舉,殺豬分肉也像是變相的買票,剪影般的劇情一再暗示表面形式與內裏包含的衝突矛盾,卻也不斷讓親情的本質從情節的間隙中溢出。本片宣傳時,導演經常提及片尾那一片意外的雪景如何凝聚一家人的情感,但雪景影像並不是憑空放入,除了呼應故事發生的冬季時節外,從片頭哈勇阿公和孫子以諾上山打獵時,所帶出的溪流與水的意像,到全片不時籠罩在村落的霧氣,當最後水轉化成雪再次飄落的時刻,台詞從不直接明說,觀眾卻都能意識到,這是哈勇阿公精神上的回歸,也代表了空氣中無所不在的GAGA。

值得玩味也可能讓人稍嫌不足的是,故事到了最後,家庭衝突或許和解,但所有的矛盾並沒有真的得到解決。不管是阿莉太順利地馴服於她身為女兒的義務與自己將成為母親的身份,或是兩兄弟的衝突如何只用一杯酒就能化解?劇本微妙地取消個別角色的主體性,成為一則旁觀的家族群像,像是承襲自侯孝賢冷眼觀看家族命運的眼光,以及張作驥對宿命式人物的刻劃,而這家族挑戰命運的奮鬥也終究還是以失敗做結。《哈勇家》雖反映出台灣歷史中原民宿命的沉重,導演摻入的通俗調性仍屬於當下,她不為問題尋求政治上的解答,如同GAGA意義的開放性,故事在結束時仍然保有迎向未來的動能。一個泰雅族家庭的生存樣貌,也同時反應著台灣社會的狀態,混雜著多元歷史認同與政治觀點的共同體,呈現出在面對遺落的過去與不斷變動的未來中,一種繼續前進的姿態。

(本文刊登於週刊編集2023年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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