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Lana Wachowski
去年看駭客任務最新一集時,也順道復習了上映超過20年的第一集,記得當年看完《駭客任務》(1999)雖覺得新鮮有趣,卻不認為有什麼特別的,當時沒想到這部片將成為科幻迷眼中的經典與未來的文化迷因,某種程度算是看走眼。多年後重看感受特別深的是,這確實是一部精緻、技術近乎完美、充滿獨立作者氣息的大預算商業電影(即使這些形容詞有些矛盾),以及某種因為這世界在20年來變得更接近Matrix,被遊戲文化浸染的更深而產生的複雜感受。
看當時還是華卓斯基「兄弟」的導演組如何操作Neo做為遊戲玩家的終極妄想,一位疑惑於世界的表象虛實的電腦工程師,透過選擇「真實」後,讓自己進入後設於先前世界的位置:一個生存環境惡劣卻充滿革命敘事與救世主神話的「現實世界」,而這群逃出母體的「駭客」們不時潛回虛擬空間,有如補償似的在那裏每個人都穿上皮衣戴著墨鏡,手持雙槍飛天遁地,不斷地出任務去完成自我證成的先知預言,完美的遊戲與玩家關係的隱喻。一個值得玩味的視角:Neo做為電影的主角,他卻幾乎是空殼般的形象,以俊美的臉孔被女主角Trinity所慾望著,Trinity本身的出場看似黑色致命女郎與愛麗絲所追逐兔子幻影的混合形象,被慾望的客體在電影中卻暗地翻轉為慾望的主體,成為預言行動的發動者,因為Neo才是眾人所要追尋的目標。
這是為何後續兩集的Matrix都缺少了同等的魔力,玩家和遊戲的關係確立後,接下來只能進入遊戲的邏輯去完成無止盡的救世主命題(解不完的謎,通不完的關卡,打不完的敵人),Neo和Trinity的以愛為名的關係也必需持續往不朽邁進。這也是最新第四集《復活》或許還算令人振奮之處:它試圖重新界定玩家和遊戲的後設關係,以及有意無意地坦誠於經典遊戲(電影)被資本所收納後所展露的虛弱本質,一種「拍得越爛越代表我的不爽」的反叛與矛盾。
這精神上的分裂反應在電影的兩段式結構:前段Neo做為已屆中年的遊戲設計大師身份,電影暗示過往的Matrix三部曲不過是更外層世界裏大受歡迎的虛構經典遊戲,是創作者的幻想世界,而當年的作者正被大資本公司逼迫推出新的續集作品,明指電影作者對當下作品的自嘲。但經由一連串重演前作的覺醒過程,電影來到後段揭露了Neo仍身在矩陣母體世界,他重新回到「現實」,這個多年後的現實重新反省了20年前的救世神話,卻也提出新的人機合諧相處重新找回自然生機的全新敘事。尤其Neo覺醒的契機來自於他重新建立新的 modal (模態,但電影中可能只是名詞的挪用):一個母體內由Neo創造的小型母體空間,代表身為創作者透過作品所展現的力量。
後段的故事動力看似和首集有著倒反的呼應:失去力量的Neo試著喚醒身陷母體世界的Trinity,讓她最後成為新的救世主。電影透過世界觀的演化,多少展露出創作者對Matrix世界仍然保有的愛,透過毀滅觀眾的期待去重新召喚過去的嘗試。但這多少註定徒勞的嘗試,一部份在於網路多元敘事和後真相充斥的時代,「覺醒」的概念已經失去讓人共鳴的力量,不論是前段的後設自嘲,或是後段死而復生的男女主角終於找回飛行的能力與改變世界的力量,「又能怎樣?」的疑問不斷在我腦中浮起。(這或許是華卓斯基導演兩人組在這集只有一人回歸的原因)
前三部曲的反派意象為「建築師」和「病毒」,巨型結構與微型滲透的矛盾對抗,在第四集則變成「分析師」,和影友壁虎先生在讀影會討論時他認為這是代表了「大數據」。若按此思路聯想下去,分析師以心理醫生的形象,在 Neo和Trinity身上找到源源不絕的能量來源,因為兩人的愛太過強大,「以愛發電」就可以支撐 Matrix 的運作。換句話說,所謂虛幻的母體正是我們用愛和慾望所供養發電的世界,人類從被剝削的電池轉換成自願供養幻覺的主體,但已無所謂真實和幻覺的差別,只要我們可以掌控虛構世界,讓它成為我們想要的樣子,以modal 取代Matrix的概念(所謂在「天空畫上彩虹」,同時展示力量卻也無比虛弱的矛盾概念)。
《復活》的矛盾即在於這份「以愛發電」的信念並沒有如首集《駭客任務》那般強大,反應在電影中技術、表演、節奏、武打在缺乏純真的妄想支撐之下,都顯得粗糙且虛弱(雖然我還滿喜歡後段 Matrix 集體喪屍化的奇觀狂想),尤其全片數位畫面覆蓋上多彩鮮明的俗豔質感,似是呼應了虛擬世界的張狂與廉價。如果這真的是Lana Wachowski 對這元宇宙世界所比的中指,她大概把所有人,包括觀眾和她自己都一起罵了進去。如果這是一場取消自己的行動,我不太確定這是否只成功了一半?就算成功了又如何?
(文章構想部份來自2022年初讀影會的討論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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