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類型、女性、封閉的銀幕——試探亞力克斯・嘉蘭的科幻電影

(原刊登於TheAffairs週刊編集2022年8月號

亞力克斯・嘉蘭(Alex Garland)生於1970年,是英國知名作家、編劇和電影導演。他於199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海灘》(The Beach)充滿烏托邦、藥物文化的元素,被譽為 X 世代的《蒼蠅王》,隨後被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改編為同名電影。循此機緣,嘉蘭以編劇身分和鮑伊再度合作了末世僵屍電影《28天毀滅倒數》(2002),和太空科幻恐怖片《太陽浩劫》(2005),並在編製多部電影後跨足導演工作,2014年的《人造意識》和2018年的《滅絕》皆以獨特的氣質獲得好評,建立起科幻電影創作者的名聲。

嘉蘭的科幻根源或可追溯到英國七〇年代創刊的漫畫刊物《2000 AD》,他擔任編劇、製作(並傳聞擔任未掛名的導演)且深受影迷追捧的《超時空戰警3D》(2012),即是改編自該刊物最知名的連載漫畫《判官爵德》(Judge Dredd),其中賽博龐克、反烏托邦的陰暗題材和背後的政治文化批判,雖然沒有直接反應在嘉蘭後續的作品中,但其一貫的創作策略確實深受《2000 AD》的影響,以恐怖、暴力、懸疑類型作為科幻寓言的展演舞台。

電影學者克莉絲汀・湯普森(Kristin Thompson)近期也發表文章將嘉蘭的作品歸類在近年掀起潮流的「聲望恐怖片」(Prestige Horror) 作者群之列。所謂「聲望恐怖片」指的是有別於一般對恐怖片廉價、剝削的認知,轉以高品質、高概念、藝術化風格拍攝的恐怖電影——六、七〇年代經典如《失嬰記》及《大法師》都可歸為此類,而近年許多成功的恐怖片如《女巫》、《逃出絕命鎮》、《宿怨》,以及後續作品也帶出新一代的類型導演,嘉蘭的《人造意識》就被湯普森視為這一潮流的最早期作品。

雖然筆者認為把嘉蘭劃分為恐怖片導演不無勉強之處,但他的類型電影確實是以高質感的劇本、演員和高概念題材做為號召。首作《人造意識》以極簡的科技驚悚風格,探問 AI 機器人是否可能具有意識與人格;《滅絕》則是怪物恐怖片和科幻探險的混種,透過基因變異去把玩人類自我存在的界線;2020年編導的影集《開發者》是又一部科技驚悚劇,以模擬宇宙萬物運行的量子電腦,帶出多重宇宙、命運與自由意志等命題;直到2022年的《們》才更接近標準恐怖片的形式,以心理驚悚結合靈異鬼怪與砍殺類型,描寫男女間的暴力對抗。

然而嘉蘭的類型操作常是經過簡化的,部分原因可能是製作預算的限制,故事場景經常設置在封閉的環境和室內空間,劇本也將角色數量和事件減到最少,透過精練的對白和抒緩的節奏,將複雜的概念壓縮在有限的時空之中。如《人造意識》的多段室內對談、《滅絕》的荒野漫遊(許多評論認為受到科幻經典《潛行者》的影響),到《們》的男女演員間封閉的雙人秀,嘉蘭營造的世界大都顯得空曠、封閉、抽象,有如小型的舞台裝置和劇場演出。

而無論故事題材如何多變,嘉蘭總會回歸到角色間的性別張力,這些作品幾乎都是以女性為主角,並以男女間的慾望與對抗做為主要的情感驅力。如《人造意識》中,人與人工智慧的對立其實經過劇本巧妙的扭轉,由男人賦予機器女性形像並將之物化,機器人 Eva 最終逃脫出實驗室成為真正的「人」,實則象徵男人眼中女性形象的成形與反撲,以及對男性凝視的翻轉與批判。而《滅絕》的異境探險與尋找外星生命的存在,並不只是為了拯救世界免於毀滅,更多是女主角為了尋找失蹤的丈夫——他對情感關係的逃離體現在他的自毀傾向,最後兩人的「重聚」除了質疑人與非人的界限(他們已經不是出發前的自己),也像是在追問愛情的真實與仿造是否足以成為自我存在的證明。

《們》的故事更進一步將嘉蘭的性別執迷極大化,女主角為了撫平丈夫死去的創傷,來到英國鄉間的一處小屋度假,卻遭到森林中不明力量的跟蹤與侵入。電影不時閃回丈夫死前和她爭執的片段,和丈夫從高樓墜地的畫面,如此敘事設計和前作《滅絕》幾乎如出一轍。原文片名「Men」直接把不明力量的象徵說了出來,除了女主角在鄉下遇到的所有男性都是羅里・金尼爾(Rory Kinnear)所飾演,結尾一整段肉體恐怖(Body Horror)的超現實段落,也讓這些男人透過生殖破體的意像不斷地一個生出一個,意指「毒男」(toxic men)是個不斷自體增生的概念。

然而,我認為嘉蘭作品中最耐人尋味的,是作者可能也不自覺的「電影銀幕」的隱喻。《人造意識》中,男性程式設計師透過玻璃和監控螢幕,將自身慾望和想像投射到另一邊的機器人,人工智慧的可能性因而像是被框限在銀幕之中;《滅絕》中可以反射與複製人類的不明生命,也同樣是概念上的鏡子,映照、甚至繼承了人類的慾望與意志;更不用說《開發者》裡超級電腦所模擬的平行世界,直接以電影銀幕的形式呈現,角色們就像是在觀看一部可以任意取景、來回快轉、永無止盡的電影。

《們》的怪異趣味也正在於此,女主角身處所有男人都有同一張臉孔的小鎮,但她並沒有察覺與指認出這些異象,彷彿一切都很正常,觀眾難以找出合於情節內部邏輯的解釋,這是女主角的幻覺造成的認知障礙?或老套的「一切都只發生在她的夢中」?最簡單的解釋反而是:女主角並非是觀眾視角的引導者,我們所看到的只是銀幕上的後設展演,那怪異不安感是衝著我們而來的。

這是為何《們》的故事並沒有足以自洽的情節邏輯,它被放置在銀幕上作為虛構的展示與論述。《衛報》評論即認為《們》和近年許多聲望恐怖片都像在寫論文一般,著重在「笨拙的隠喻」而不是探索未知的恐懼,過於透明的主題反而讓作品和觀眾形成「安全的智識距離」。雖然此等恐怖和隱喻之間的界線之爭或許暫無結論,然而電影做為以假喻真的藝術形式,其中矛盾類似於《人造意識》中,Eva 既身為圖靈測試的對象,同時也向測試者展露出她的機器身體,當明知為假,我們能如何相信它的真(心)?亞力克斯・嘉蘭的這部電影意外地成為他作品自身的指涉與評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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