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去年觀賞道格拉斯薛克(Douglas Sirk)作品的心得。
《地老天荒不了情》Magnificent Obsession (1954)
導演:Douglas Sirk
一位浪蕩的富家公子意外間接害死了鎮上有名望的醫生,他卻愛上了死者的遺孀,這類似成瀨《亂雲》的故事設定,電影沒有刻劃社會與性別架構,而是更宗教性地去處理罪與救贖的軸線,在言情、奇情的類型動力下,最後透過近乎是神蹟似的轉折,讓不可能的戀情有了結果,包括在電影結尾這位富家公子成為腦外科醫生,他必需為他心愛的女人動手術好挽救她的生命。
這不時讓人白眼的有如「吸引力法則」的宣教故事,其實來自於1929年出版的同名原著小說,牧師 Lloyd C. Douglas以羅曼史包裝寫作成的傳教故事。表面上是男主角在愛與愧疚混雜的情緒下,擁抱「不求回報的善行」,從而讓自己完全轉變,接受命運的安排。然而就我看來更像是女主角透過精神與身體的苦難(喪夫與失明),透過神秘的機緣力量,讓富公子被洗腦成她死去丈夫的繼承者與複製品(有點像類似《逃出絕命鎮》的恐怖邏輯)。
薛克和他的攝影及美術,在電影中創造了頗奇異的空間,大片的玻璃門窗透出的光與視線,充塞在每個角落的鮮豔花束,和室外藍天綠地樹林的開闊與連結,都在故事前段看似悲悽的情境中不斷反諷地召喚角色內在的心花怒放。好像珍惠曼的失明解放了她的愛慾,洛赫遜的糾結反成為不明觀者所慾望的對像,透過神秘畫家暗示的上帝視角,和從頭至尾沒有面孔的死者成為角色宿命的牽引,讓他走向無法回頭的道路。
1935年好萊塢首度改編小說成為同名電影,薛克無法讀完小說也沒看過舊版的電影,翻拍的一個緣由是珍惠曼想重新演繹這位失明的寡婦,她內斂細緻的表演確實讓頗為勉強的角色轉變顯得有說服力,年輕的洛赫遜更是焦點所在,他以本片成為好萊塢一線明星。然而最終還是要歸功於薛克選擇擁抱原作瘋狂的邏輯,透過形式光影調度為這奇情到不可思議的故事在嘲諷的結構中保留了動情的力道,成為薛克晚期在好萊塢拍攝一系列通俗劇經典的開瑞。
(2022/1/25 貼於臉書)
《深鎖春光一院愁》All That Heaven Allows (1955)
導演:Douglas Sirk
因為《地老天荒不了情》的票房成功而讓原班人馬再度合作,這部片某些角度來看像是一種鏡像與延續。子女已經成年的寡婦(珍惠曼)愛上了年輕的園丁(洛赫遜),在她的資產階級社交圈引發了爭議,兒女的激烈反對讓她決定放棄兩人的戀情卻又不斷猶豫。相較於前作的曲折離奇與宗教命題,這部片若要說有何修正,就是在故事上顯得更工整流暢合理,宗教命題也換成對美國中上層階級生活的批判,顯得更加入世與現代。
這次珍惠曼成為情節主體,洛赫遜演出的園丁反而成為另一種宗教式的召喚,前作「不求回報的善行」變成「愛是才是最重要的事」,相比於不可知的生死命運,本片結構下主角所要對抗的是白人郊區生活的禁錮,「人倫」對上「自然」,「 社會」對上「自我」的命題,這或許是這部片更被傳頌多年的原因。尤其一幕女主角放棄愛人後,兒女們送上一台新的電視機給她打發時間,對羅曼史的反身性嘲諷在螢幕的鏡像中被放到最大。
前作明亮的窗格視線和花團錦簇被適度的限縮,換上的是室內室外黃色和藍色光影的細緻對比,冬季的景色更貼近「深鎖春光」的意像,整部片像是珍惠曼為主體的心理劇,整個中產階級生活是她內心建構出的幻覺,洛赫遜所代表的自然與堅定成為幻覺的破口(但這是否也是另一種幻覺?),原本的家成為監牢,破爛的小屋在重新整修後反而展開另一種家的可能。片尾珍惠曼等待洛赫遜的甦醒是前作的主客對調,結尾展開的大落地窗景成為巨大動人的情感召喚。
我想到蔡明亮的《臉》中,一景雪地中的鹿就像是對本片結尾鏡頭的致意,濱口竜介的《偶然與想像》也刻意在第三段安排落地窗景成為角色告白的舞台,呼應導演對薛克與通俗劇的熱愛。法斯賓達致敬本片的《恐懼吞噬心靈》則是反著來拍,刻意在結尾放入蒼白、封閉毫無景致的小窗做為角色困境的象徵。本片也啟發了Todd Haynes的翻拍作品《遠離天堂》(Far From Heaven, 2002),風格也延續到後來的《因為愛妳》(Carol, 2015)。
(2022/1/30 貼於臉書)
留言
張貼留言
留言身份若沒有Google帳號或其他網路ID,請使用名稱/網址的方式留言,網址可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