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偶然與想像》。
濱口竜介許多作品的都是關於陷入精神困境的角色如何誠實地挖掘自我的情感,在生活中做出選擇,《暗湧情事》如是,《親密》《歡樂時光》《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都是如此。《偶然與想像》啟發自侯麥1995年的短片輯《人約巴黎》,濱口取其偶然巧合的元素寫出三個故事,有人會說像侯麥,也有人會說有些洪常秀的味道,畢竟風格都是同源,但濱口取自前輩大師的形式風格,仍然把電影寫成了自己的故事和關懷。
這三個故事都包含各種意義上的「偶然」,這些偶然其實擾亂了角色原本的認知,揭露了更深層的自我,進而採取行動並進行概念上的創造。而濱口非常強的劇作能力,把敘事和角色的發展,和觀眾對情節理解認知的變化結構成同一件事,這三個故事把觀眾帶到無法預知故事會如何發展的狀態,從而必需不斷翻新對角色和情境的認識。在這過程中,觀者和角色發展似乎達成一種意義上的同步,讓觀看與詮釋也成為創造的過程。
而這不只是關於人物的表情、對白、情節,濱口竜介非常喜歡撰寫對白,但也深知對白的侷限,他過去作品不斷地透過空間的開放與移動來補上對白無法達成的形式,他經常提到他的老師黑澤清指導關於導演的任務,第一件事就在於決定攝影機要怎麼擺,這關乎如何決定景框、鏡位、距離。我每次回想起這三個故事,除了人物的臉孔(其實也有點柏格曼的味道),就是對話發生的空間。
可以仔細看比如第二段濱口如何在狹小的空間做調度,讓角色的起身、坐下、走動,都和台詞、鏡位、視覺精密的配合,絕不只是拍下兩個人的對話而已。甚至第三段的客廳、廚房和那一大片落地窗景,如何地移框與再框化,都在對話之外提供了更多詮釋觀察的可能。我戲稱那片窗景就像是Douglas Sirk之窗,也像是阿巴斯《愛情對白》《像戀人一樣》的扮演舞台,阿巴斯談論的是身份形像的虛實,而濱口則是透過扮演讓角色進行創造,以另一種方式讓虛成為了真實。其實三段故事都可以視為扮演的探索,角色從原本的角色形像脫開,重新創造新的可能性。
濱口竜介曾談過他從卡薩維蒂的電影中感覺到「銀幕中的生活比現實更真實」,這其實也很像我自己看濱口的感受。我曾寫過《歡樂時光》像是對現在的召喚,現在想來「現在」指的正是銀幕中那呼之欲出的生活當下。這三個故事把觀眾帶到人物經由偶然發現錯位,進而揭露與創造的微小時刻,電影形式與劇作設計不斷地召喚觀眾的情感,一種對更豐富生活的渴望。
《偶然與想像》某種程度顛覆了我對短片輯電影的期待,這三個故事有如三篇精彩的短篇小說,感動之外也能讓人不斷思索。這讓我開始思考這部會不會是今年最好的電影,甚至是濱口竜介生涯的最佳。很期待之後《在車上》(Drive My Car)的上映。
(本文為臉書短評,另有長篇評論登於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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