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對「現在」的召喚 - 記《歡樂時光》

《歡樂時光》Happy Hour (2015)
導演:濱口竜介

試著再記一次《Happy Hour》,其實不好描述五年前在台北電影節初看《歡樂時光》時的感受,這感受在最近院線重看的時候已經淡了,但仍然存在。

一個讓我悸動的畫面,那是尋找重心聚會散場之後,芙美告別明里獨自走上天橋,背景行駛的電車透出的燈光和她走路的身影疊在一起的畫面。也是同時另一處小純和櫻子坐在月台上等候電車,鏡頭先是以空中遠景看著月台,軌道上電車的移動和月台揭露了空間,接著是中景鏡頭從月台對面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兩人與一旁的候車乘客。雖然這部片有不少室內戲,但導演在設計鏡頭時經常地突顯著角色四週的空間,讓觀眾感受週遭的世界是如何地移動與連接,而人又是如何存在於中。

「Happy Hour」的本意是酒吧、餐廳的減價暢飲時段,按我的理解在電影中或許是指生活中類似的小小的歡樂逃逸,比如小旅行、聚餐、活動、跳舞等,我們在這些小確幸裏消磨人生,卻也不時得回到生活中的困境。因此我認為這是一部強烈地關於生活的「現在」的電影,因為是「現在」所以才有真實感的幻覺,本片以工作坊的形式和非職業演員長達七個月的拍攝期想來也是為了以長時間抓住某個時代當下的感受。

這裡的「臨場感」不只是在於構圖和空間,選用非職業演員也是關鍵。貼著演員特質所建構而成的主要角色,因人物存在的親密感與說服力,消減了表演上的問題,我們感受她們正在努力表演的同時,又矛盾地覺得一切都十分真實(但除了鵜飼之外,男演員的部份還是無法說服我)。這次特別感受到大部份演員在表演上的不熟練,比如說話的節奏總是特別的慢,比如鏡頭總是切割的頗為細碎,人物對話影像建構總是非常嚴密,像是為了彌補表演技術上的問題。

但這種嚴密和劇情敘事設計的作用下,卻仍然保留了時間的寛鬆感,導演特別利用緩慢的節奏製造出一場又一場的長時間段落,時間像是停駐在當下,觀眾彷彿和角色處在同一個空間裏。例如電影前段的尋找重心工作坊的活動就是最明顯的例子,這場戲同時揭示了電影的核心,不但營造出形式上的臨場感,延續整部片的人際拉址、傾斜與平衡,正是角色在生活中緩慢移動各自的重心試圖平衡的軌跡。觀眾感受上的參與其中,讓這些命題也跟著帶出了銀幕外,成為我們內心一起思索的問題。


同樣地,後段收束整部片的朗讀會也和電影本身有所對應,作家透過她的聲音和文字讓聽眾一起進入小說中的世界,和電影的擬似現實有著類似的作用。這些段落中,不論是工作坊的課程活動或是作家的朗讀,電影都利用講者的動作和話語構成了另一層介面,透過漫長時間作用在觀者體感上的晃忽,與介面進出的感知,在想像與文本的來回之間,進一步暗示虛構和現實的連結。於是小說朗讀後的對談也像是電影後設的自我評論,我們同樣因為電影角色鮮活的細節與思緒,感受到片中虛構世界的存在感,體現出藝術透過共感的「溝通」作用。

這對應到裏面所有角色的溝通失敗,與啟動他們真正把話說出來的動力,正在於角色如何透過各種介面互相地共振與影響。大量的台詞本該突顯出話語在溝通上的無用,但業餘演員們慎重地對待他們的語言,讓「朗讀」的形式成為角色道出心聲的形式介面,一部份消解了可能的虛假。而在話語之外,角色無言的沉默、視線的交換,鏡頭和空間構圖的介入,各種元素層層交疊下導演製造出的,或許就是難以言說的「電影」發生的空間。

一個難忘的場面是四人最後一次的溫泉旅行,她們在房間內重新認識彼此,導演刻意在傳統榻榻米的房間裡,從標準的過肩鏡逐步轉換成了類似小津安二郎的正拍鏡頭,影像的框突顯了她們正視彼此的意圖,觀眾也隨著鏡頭短暫地進入她們之中,與她們對望。下一場戲小純在電車上和陌生人的對談也用了類似的手法,觀眾同樣透過角色望向鏡頭的畫面,進入對話交流的空間。(其實這場從原本的敘事線暫時偏離的處理,是小純即將「逃離故事」的前奏)

然而我重看時感到的些許的違和在於,我不斷感知到這是五年前看過的電影,像是時間旅行回到過去,眼前之物卻不斷召喚著「現在」,迫使五年後的我以新的感情來審視這個故事。五年前我其實掌握不太到故事的軸心,現在卻變的簡單而清楚:我們如何能再移動一點?如何能讓自己改變?如何看見別人也看見自己?如何在傾斜的當下找到新的平衡與重心?這是電影對當下觀眾的召喚。(不過我很好奇再過五年十年,觀看這部電影的感受又會如何變化?)

濱口竜介三年後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也是類似的主題,同樣是關於「現在」的故事,只是以更傳統的方法建構而成,拍出一部在影像和敘事上充滿緊密意義與訊息的作品。因為移除了《歡樂時光》的樸素與時間上的寛鬆,導演轉而運用了更接近奇幻的情節去衝撞出故事的深度,可說是相同主題的不同取徑。我認為兩部片互有所長,感受上我還是更喜歡《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一點,它讓我確認了濱口竜介對電影的控制能力與想像力,不過這話題就先在這裏打住。

(本片前後篇分別觀賞於 2021/4/3 與 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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