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短評《天能》- 時間逆流的狂想


《天能》Tenet (2020)
導演:Christopher Nolan

從來不是諾蘭的信徒,卻也很難忽略他的作品,畢竟他每次出手都可以引發各式話題,《天能》自是不例外。新作仍然延襲導演引用類型公式再加上高概念時間敘事遊戲與大場面實體特效的慣例,這次他直接拍了一部間諜動作電影。之前就多次聽說諾蘭是007系列的粉絲,007系列不乏各式讓人無法認真的高科技與毀滅世界的陰謀,而《天能》引入了逆熵的科幻概念,時間可以逆流,時空可以崩塌,顛倒的世界讓間諜電影從來沒有這麼異質與危險。

其實片中倒轉熱力學第二定律,各種逆行的動作與物理現像已經到了完全不合理與無法理解的程度,時間順行與逆行並置的鉗形作戰除了是時序邏輯的推理,更多是感官上的扭曲以達成隱喻的目的,最終情節上要做的其實是許多影視作品都已經玩過的時間旅行遊戲,只是不是直接跳至某個時間點,而是以逆行的奇觀形式來展現。

一個人在過去看見自己的未來,這來自科幻短片《堤》的懸疑時間概念,或是歷來許多科幻文本中就有人發展出時空因果循環的矛盾論證:過去的果來自未來的因,自己創造自己的存在...等等。英國長壽科幻劇集《Doctor Who》就曾挪用過這類複雜的時間敘事,可以任意穿越時空的星際奇人Doctor博士第一次見到他未來的妻子就是在她臨死之前,而對方已經在「過去」見過博士無數次,日後劇情也讓兩人以各自以不同的時間順序不斷交會。《天能》的結尾暗示主角「未來」會和將死去的尼爾不斷交錯即為類似的概念。

「不過就是如此」或「別人已經玩過」其實不算是批評本片的充份理由,更大的分岐還是在觀眾如何能投入並認同劇情的設定,然而諾蘭過去常見在角色塑造、情節橋段和動作調度上的缺失在本片無一不缺,甚至還變本加厲,要能夠接受並忍受這些問題的關鍵,除了觀眾對一部好萊塢動作片的要求與想像之外,也在於電影是否提出了更深刻的情感與概念來支撐。

諾蘭常以電影的戲法讓勉強的故事強行成立,不管是《記憶拼圖》的倒反敘事,或是《全面啟動》的夢中夢,以及《敦克爾克大作戰》分成三線交錯的扭結敘事,電影敘事形式成為電影的核心本體,《天能》也可以看成將電影的倒反敘事改成時間的逆流,原本後設的電影手法直接成為電影中的物理現實,一種將世界與時間電影敘事化的怪異轉化,角色像是進入倒轉的電影之中,一種自我抵消的後設。

如果過去諾蘭在《全面啟動》中透過深入夢境,在《星際效應》穿越宇宙的結構,將時間和空間進行摺疊,《天能》的摺疊目標就是我們活著的現時當下,如果人類不斷前進的時間不再是定律,在未來某一點文明將無以為繼,事物開始逆流而來,直至過去、現在和未來不復存在,那身在當下的我們該如何存在?

這科幻宅的哲學狂想正是諾蘭想像的世界末日,時間的逆行是將其具像化影像武器,片中大反派薩托活過人類所創造的地獄,認為時間將會終結,而他有機會讓時間終結在自己手上。「主角」則是一位憑著信念在冷酷現實前行之人,他缺乏名字和身世於是變得理所當然,他儘可能拯救每一個無辜之人,他不假思索地躍入不可理喻的危境,他的身份與信念從自身而發,也來自未來自我的創造。如果這正反兩人是不惜一切的生存與終結價值的對立,那處在兩人之間的凱特或許代表的正是他們爭奪、守護的「生活」本身。

這極為純粹、概念上的象徵缺乏了明確政治上的指涉,電影風格像是007、《神鬼認證》、《00:30凌晨密令》等當代諜報電影的影像拼貼,類型做為塑造世界的入口,被借來打造概念中的冷硬現實。但畢竟商業間諜片總是好萊塢展示政治狂想的類型舞台,空虛的末日情結如果沒法歸結到某種當代的意識型態或是政治狂熱,大概沒法滿足許多觀眾的政治想像。

但就我而言《天能》更像是遁入電影形式的概念之中,追求一種更本質的情感,創造出有如字謎般的遊戲。許多人提到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通常是做為批評本片的負面參照點,但將其視為直白笨拙的正面仿效不也滿有意思?雖然我不太確定雷奈會是諾蘭有意仿效的對像。

最後做為一部類007的類型片,其實我很喜歡主角 John David Washington 的演出,片中一幕他和Michael Caine對戲,對方要他升級他的西裝以接近反派的妻子,他自嘲說你太高估我的吸引力。全片其實就在拿捏這個角色和 James Bond 形像之間的微妙距離,James Bond做為一個擁有一切但又掏空一切的男人,「主角」更像是付出一切卻又慾望著一切的倒反版本,我們可能短期還沒法看到黑人版本的龐德,但我覺得諾蘭這位龐德迷打造的另類版本倒是捉到了某種微妙的概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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