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國民戲院舉辦的完全費里尼影展,當年看得其實是霧裡看花囫圇吞棗(有興趣可以搜尋本站當時的短評),13年後金馬經典影展的「費里尼100」機會難得我卻有點意興闌珊,或許是都已經看過大銀幕了。但還是擬定了選片策略,一是補看沒看過的,二是重溫覺得感動的,三是重新挑戰之前有點吃不下的經典。加上八月的讀影會順勢將費里尼列為討論主題,影展趕片之餘也在家中補看了因場次對不上沒能觀賞的作品,整個過程下來也看了共15部之多。
當然還是談不上理解研究的多深刻,但這次總算找到了一些個人可以切入的角度,過去感覺模模糊糊的經典也終於看得興味盎然。之前只能當費里尼是「大師」,現在重新以「作者」來認識,感受其創作的繽紛與豐沛,同時也看到焦慮與限制。感動或許不比之前多,趣味與思考則是多了不少。
打算還是按比較自在的方式,每部片記下重看的短評心得,大概不會每部都寫,另外名作《大路》《愛情神話》《卡薩諾瓦》等等幾部並沒有放在這次重看的片單裏,就留待日後。
《白酋長》Lo sceicco bianco / The White Sheik (1952)
之前寫的短評說到在本片「看不出特別的大師深意」,這次重看卻覺得己初見導演日後的故事元素。這部費里尼第二部執導的通俗電影建構在時代與類型的套路上,故事描寫追逐天真夢幻的少婦和其保守、被家族名聲綁住的未婚夫,兩人結婚前夕在羅馬一日的歷險,他們互相分離並陷入了各自幻像破滅的喜劇困境。類似的劇情結構伍迪艾倫在近作《紐約.雨天》就複製了一次,更早期的《開羅紫玫瑰》中,女主角從現實穿越至電影中,也和《白酋長》裏少婦進入夢想的劇照小說拍攝現場十分類似,揭示了日後費里尼關於電影後設與造夢本質的探索。
若說這看似俗套的故事在費里尼手上達到了某種通俗劇的高度,一個說服我的地方在於,片中這位少婦有如夢遊般地獨自離開和未婚夫同住的飯店,前去尋找她迷戀的劇照小說偶像主角「白酋長」,恍惚之間搭上了劇組前往海邊拍攝現場的卡車。電影精準地呈現了這位少女般的角色身在夢境的狀態與對虛幻偶像的強烈激情,這一切正來自於她即將嫁為人婦的命運。而她在海邊與樹林間的白日漫遊,到白酋長戲劇性的登場(他從遠處的高空鞦韆一躍而下)所帶來的喜劇幻想,對應到幻想破滅後同樣的場景從白天轉為黑夜,她陷入了孤獨現實中的身影,充滿了寓言般的影像營造。
而同時不知未婚妻身在何處的焦急丈夫,面對來訪親戚的追問之下,努力編造女主角不在場的理由,為的也是維持住家族的名聲與身為男人的幻像,他自以為可以掌控的生活,在未婚妻不告而別後陷入隨時將瓦解的危機,兩方情節的交叉來回對照,意在批判著家族、婚姻所建立的結構,其實也和大眾娛樂的幻想一樣,只是表裡不一的幻覺。最終深夜男主角游蘯在街上遇見了兩位妓女,某種意義是也是遇見「真實」的寓言時刻,費里尼的卡比莉亞和小丑在此短暫登場於是顯得更令人玩味。
高潮戲中少婦歷劫歸來後想要自我了斷,她留了一張紙條給丈夫,寫著「生活像是一場夢,但有時夢卻也是個無底洞」,但就在她往河中一跳後,腳卻踩在了淺灘上,原來連河水都是幻像。最後兩人重聚的結尾看似保守而安全,但我總覺得他們的婚禮像是在進行一場葬禮,一部份可能是一行人都身穿黑色禮服所致。費里尼玩笑似的拆穿了各方假像,強迫角色認清現實,而後幸福的表像不過是認清現實後的妥協。
《小牛》I Vitelloni (1953)
一部看來帶著自傳性質的作品,海邊小鎮無所事事的一眾青年凝視著鄉下沉悶的日常,老想著離鄉前往羅馬闖蕩一番。這部片的大受歡迎,以及對費里尼本人的別具意義,或許一部份來自於對青春歲月的鄉愁召喚。
不確定故事和費里尼本人的關係緊密到什麼程度,或許可以這麼聯想,裏面所有的主要角色都是費里尼本人不同面向分裂而出,這可以解釋為何劇情一直以老大哥花心男 Fausto 和最年輕的小弟 Moraldo 兩人觀點的對視對立為主軸,同時又放入劇作家 Leopoldo 和無業男 Alberto 的支線,形成段落式的群像劇,費里尼胞弟 Ricardo 演出片中的第五人其實沒什麼故事,但他的長相有如費里尼本人親身演出一般。每個人負責表現廢男的一個維度,包括無法忠貞、難以負責、自溺、性焦慮....。
裏面的兩股力量拉址像是階級相反版的《生活的甜蜜》,劇本不斷鋪陳角色打算離開小鎮的心思,卻一再在各種意義上被拉回,這些再平凡不過的爛事形成了難以脫逃的泥沼,泥沼的形成並不直接關於社會環境,透過 Moraldo 之眼對其他角色的「自我省視」,費里尼掛念的一直是無法長大的廢男內心走不出的沈溺,片中兩場舞會場景,或可說是費里尼式派對場面的原型。
延宕一整部片的暗流最終才揭曉,也襯出選擇離鄉之人所下的決心。但離鄉與其說是清明,更讓人覺得只是人性的反作用力,從一個困局跳到另一個未知,重點不是做出決定的正確,而是逃脫本身。片尾隨著火車前行,鏡頭運動象徵性地回望了仍在睡夢中的其他角色,這是費里尼式招牌的告別鏡頭,類似的「回望」概念在《八又二分之一》開始持續發展,甚至同樣的鏡頭調度在《女人城》中也重現了一次。
《騙子》Il Bidone (1955)
在《大路》成功之後,《騙子》為費里尼在意義上最後一部走傳統劇作風格的作品,故事其實和《大路》一樣都是在談人性的悲劇,描寫三位以詐編窮人為生的騙子所面臨的困境與省悟。電影一半場景深入窮鄉僻壤有如新寫實主義風格的延續,但三人回到都市享受騙來的金錢,反而有點現代主義風格對都市虛無生活的批判。中間一大段派對場面像是之後《生活的甜蜜》費里尼式派對的預演,這是導演首次將眼光轉移到大都市的浮華階級,手冊上寫本片「是費里尼對新寫實主義的深厚提煉,也預告了分道揚鑣。」大概是滿準確的描述。
本片沒有前作《大路》和之後《卡比莉亞之夜》那麼詩意的悲劇浪漫,茱麗葉塔瑪西娜在片中也只演出一位配角,三位主要男性角色觀眾大概很難找到可以認同的對象,尤其電影從開頭三位鼎足而立的敘事,在中段逐漸轉移到年紀最大的主角 Augusto,年輕的小弟良心發現後即離開了故事,讓後續發展顯的更為現實、殘忍、焦慮,也難怪是不太受歡迎的費里尼作品。
然而不得不說演出 Augusto 的老男主角 Broderick Crawford 演的真的很好,大概費里尼也把這角色寫的入味,一幕他在舞廳與舞女眉目傳情的侷促與猶疑,道盡了這個角色困在人生中點的狀態。據說這角色原定要找亨弗萊鮑嘉演出,但因演員病倒而換將,Broderick Crawford 因演出《一代奸雄》獲得賞識,費里尼稱讚他有張充滿故事的臉。[註]
而他最後的結局也令人玩味,片尾 Augusto 重操舊業,面對受騙的身障少女他看似良心發現而自慚形愧,離開後告知同伙他並沒有向詐騙對象拿錢,就在觀眾以為他終於打算改過自新之際,隨即又發現他不過是打算獨吞詐騙來的錢財。然而費里尼並不真的只是傳達人性難以悔改的道德批判,角色從原本的浪擲人生,轉變為將期望放在久未見面的女兒身上,他最後的自私反而是企圖為人生負責的悲劇嘗試。
費里尼從不真的在電影中塑造出那種清明地看透人生,找到正確方向的英雄,而是那些在生命困頓中掙扎前行的平凡人,Augusto 在生命終點的救贖與悔悟,和《大路》最後贊巴諾的眼淚是一樣的意思。
註:資料出自萬象圖書出版的《電影詩人費里尼》p.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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