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藍色情挑》自由的幻覺


《藍色情挑》Trois couleurs: Bleu (1993)
導演:Krzysztof Kieslowski
[8/10]

做為三部曲的第一部,電影以一場死亡車禍做為開場,生命即將結束的小女孩眼中的是車窗外閃過的藍白紅三色燈光,已然是更大結構的預示。但還是先從獨立的故事來看,女主角茱莉(Juliette Binoche)在車禍中失去了她的音樂家丈夫以及五歲的小女兒,於是認為愛、情感、牽掛都是幻影,她丟棄變賣了一切財產,從豪宅搬到市區的小公寓,遠離過去一切的人情和回憶,一般解讀為她尋求的是「自由」。

但若說這其中真有自由的意含,奇士勞斯基所構思的故事中,自由其實是極其曖昧變動的,甚至更多是關於自由與不自由之間相互翻轉的複雜動力。茱莉被迫離開家庭與婚姻,進入的孤獨的狀態是否也是自我限制的牢籠?她所失去的關係連結是不是原本就構築在許多的謊言之上?其中包含了她協助甚至可能代筆了丈夫的音樂創作,以及後來發現丈夫的外遇情事而破滅的愛情誓言。而在悲劇之後她毅然選擇放下一切,是不是也可能暗示了她原本的生活多少也有不自覺的不安與變動的因子?

奇士勞斯基看似為角色安排了一個封閉的情境與命題,但我們看到的其實是相對開放的存在狀態,茱莉打定主意活在當下,她專注在生活的小細節如方糖浸溼咖啡的數秒鐘,或是閉上眼享受陽光灑在身上的溫度,但同時她又猶疑阻擋著外界的一切,比如門外打鬥的紛擾,或是和樓下鄰居的關係。電影的動力就在於過去和現在如何地滲入並回到茱莉的生活。

鏡頭不斷地關注在各種物品與片段,各自承載了不同可能的意義,成為曖昧的情感流動。最明顯的比如是她無法丟棄最後帶著搬到新處住的藍色燈飾,又或是那條被少年從車禍現場撿走的十字項鍊。甚至是她腦中不斷出現的旋律,那可能是其丈夫的創作,也可能是她自我靈感的湧現,而更模糊的是音樂背後歐洲統合的主題。

她一度丟棄創作到一半的樂譜,卻被他人以「音樂太美了」為由暗自留下了副本。藝術的美或是背後的思維與信仰是不是一種無法被自我佔有、丟棄的事物,它們會隨著機遇找到自已的出路?就像那條項鍊做為愛情的信物,最後在丈夫的情人身上出現了「副本」,新的生命也將從對方的肚子裏誕生。

電影使用了大量的藍色瀘鏡做為主色,一方面呼應了片名,也是源自於奇士勞斯基過去不斷發展的視覺美學,這裏藍色不只是帶有美感的裝飾,更透過不自然的配色和光線,讓色彩和聲音一起成為敘事的元素(甚至侵入了敘事的進行,讓畫面進入數秒的全黑狀態),每當藍色出現,觀眾多少被提醒去揣測顏色背後的可能意義。最直觀的解讀,藍色或許是襲來的回憶、傷痛、憂鬱,無關自由。


因此隨著情節的進行,電影同時也滲入了大量的紅色時,兩種顏色的纏繞消長就成為情節之外的意義暗流,甚至我們很難直接去界定哪種顏色代表什麼意思。我們在愛慕茱莉的好友奧利維的家中看到紅色的畫作,我們在茱莉和丈夫情人見面的廁所被暖紅色調所圍繞,更明顯的是茱莉被鄰居叫去對方工作的脫衣舞廳中那大片的紅色藍色燈光。紅色可能是愛情是性是新的生命,甚至也可能帶有危險。

由顏色帶出的兩種不同概念的對立或過渡,讓茱莉的變化顯得曖昧充滿解讀的空間。但表面上的情節又像是逐漸收束在固定的意義上:當茱莉發現死去的丈夫另有愛人,甚至有遺腹子將要誕生,她放下了對過去婚姻和愛情誓言的執念,將房產讓給對方居住,並將丈夫的姓氏還給他的血脈。她回過頭去接受仍然愛著他的奧利維,前後同樣的一句「你還愛我嗎?」有了不同的意義,先前愛只是一個可以拖捨與清算之物,最後愛成為重拾生活的咒語與出路。

但奇士勞斯基仍然在茱莉身上放入了不同的維度,一個是她數度造訪其身患阿玆海默症、由《廣島之戀》的女星Emmanuelle Riva演出對時間與記憶已經失去知覺的母親,這是少數茱莉追問著她的童年,又像是同時看到她未來的時候。另外曾演出《冬天的故事》的女星Charlotte Véry演出喜歡性愛的應召舞女鄰居,她在首次造訪茱莉時就看見那盞藍色燈飾,並自言她 小時候有個一模一樣燈,就奇士勞斯基式的概念,她是不是也可以是茱莉死去女兒的另一個平行時空版本?

各種機遇的堆疊與反射,比如十字項鍊、照片、樂譜、燈飾...奇士勞斯基和其攝影師 Slawomir Idziak實驗了兩百毫米的微距鏡頭,貼近拍攝了角色的瞳孔反射,或是手指在樂譜上滑動的音畫調度,可說是導演美學的火力展示,讓角色的新生活似是揭開了現實背後更為神秘與朦朧的連結網路與骨牌效應。茱莉在故事的當下暗自追問著她要如何地活著,如何從過去走向未來,與其中各種可能發生與未發生的幻想,最後收尾在她完成的歐洲統合交響曲中,連結著片中的各種不同角色,電影在此走向了更大的命題。

做為不可知論著,奇士勞斯基的電影並不真的指向開放而混沌的真實世界,而是以大量的形式設計去建構有如微縮實驗的模型世界,角色生活在其中看似面對隨機與未知,卻仍走在命定的主題上,其中對機遇和人心的模擬,正反應了作者對命運的看法。類似的概念在後來的《白色情迷》《紅色情深》中仍持續地展演與變奏著。

(《白色情迷》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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