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2020年五月觀影心得

四月寫的觀影心得最後都整理成獨立的文章,所以直接跳過四月份來整理五月寫在臉書的文字。五月其實看了一堆布紐爾的作品,可能會另外整理,算算其他寫的片子其實也只有三部,其中《壞教育》先以單篇貼出,因此剩下的觀影心得只得兩部。


2020/5/6
《日暮》Sunset / Napszállta (2018)
導演:László Nemes
[5/10]

看的其實是片商的試看片,一直考慮要不要進戲院重看一遍,這極度需要大銀幕體驗的電影,有點可惜在台北只有幾處小型放映廳上映。

如果看過導演轟動影壇的前作《索爾之子》,就可以想像《日暮》可能是怎樣的光景。依然是大量的長鏡頭近距離跟拍,晃忽的角色特寫配上不時失焦的環境背景與眾聲紛雜的口語。如果前作「集中營」的物理和心理概念為其極限形式找到了理據,《日暮》其實是更擴展了這形式所能包含的意義,將二十世紀初的歐洲營造為一個巨大的主題樂園幻境。

這多少有點像導演師承的匈牙利電影大師貝拉塔爾的作品如《鯨魚馬戲團》(寓言式的長鏡頭暴亂場景),或是蘇古諾夫的《創世紀》(將時代與歷史抽象化的電影旅程)。也讓我想到達頓兄弟幾部將後頸跟拍玩到極致的寫實主義作品(如《兒子》《美麗蘿賽塔》),或者更通俗淺顯、電玩化卻可能更接近本片的《1917》。我一個個人的聯想反倒是去年看過的《莒哈絲的漫長等待》,在那部片中的部份段落,鏡頭取景刻意將時代重建的場景切到構圖之外,只留下視角餘光,讓個人私密視角與時代環境透過對抗張力產生了既抽象又寫實的效果,極為類似《日暮》幾乎在整部片不斷在做的事。

上述的作品都試圖在情節戲劇與極端形式間取得平衡,鏡頭越長越慢越張狂,故事就得越簡化越直接甚至越抽象。就我目前看來《日暮》的問題就在於此,這部片有個看似複雜懸疑的故事設定,大量的人物、事件、秘密不斷揭露,但影片的形式幾乎完全虛化了所有的戲劇,電影要求觀眾從象徵意義上進入,但卻又不斷在情節層面上放入訊息,這個角色講了一些話,那個角色透露了一個線索,在不停流動的鏡頭運動和壯觀的場景中,女主角只能最低限度甚至完全無法對四周環境做出任何邏輯上合理的反應,我們跟著她一起觀看,也不時回望她若有所思、疑惑、疲累的表情。

這就像是一場遊戲直播,只是沒有互動遊玩的部份,所有的人都以NPC的方式出場退場,連女主角本身也不例外。你無法從現實層面去理解這部電影,但電影又不斷提醒你這裏有角色那裏有情節,直到你無法再關心為止。《索爾之子》的集中營概念顯然很難直接轉換成《日暮》中的歐洲衰亡,女主角的現實存在感也及不上比如《鯨魚馬戲團》《兒子》中透過展現肉體勞動(以及暗示其心靈思索)來定義出的角色。然而本片在作者野心與創作概念上或許還是勝過《1917》的地方,在於它並沒有一鏡到底的特技企圖,其中所有的形式都是為了提示出影像之外更巨大的幻境,一個曾經存在過的歐洲。如果可以將故事從現實中解放,如《創世紀》那般,此等形式才有可能真正的成立。

然而無論成立與否,在這個時代也正在劇烈變動的時刻,電影院的幻境可能看了一場就少了一場,如果心有未甘,總還是值得再去見證一趟。


2020/5/9
《罪,米開朗基羅》Il peccato / Sin (2019)
導演:Andrie Konchalovsky
[7/10]

不暪各位,在戲院看這部片時,開場沒多久因為太累就睡著了,有時候死命撐著不如小睡一下,精神回來才好專心看下半場。而這部片多少需要對歷史和藝術史的背景知識,其實看完後覺得抓到了大致的故事,卻沒法說真的看懂在說些什麼。但因為和《日暮》沒隔幾天看的,兩部片都是在玩時代重建,感覺可以稍微說一說。

Konchalovsky過去的片子零星看過幾部,並沒有建立起對他的一貫印象,《郵差的白色夜晚》的偽紀錄藝術片的風格,《尋找天堂的三個人》的黑白納粹歷史奇情劇,似乎都不太能和本片有什麼有意義的連結。這次和義大利電影圈的合作是非常古典的古裝劇,演員、服裝、場景,在非常精美的俄式攝影美學下,每個鏡頭都像是一幅畫。和《日暮》的手持跟拍的侷限視野相較之下,導演仍是傳統的剪接與構圖手法的信仰者,這仿古手法和藝術家的題材,彷彿是向他和塔可夫斯基合作的《安德烈盧布烈夫》致意。

而導演自行編寫的劇本並沒有走傳統藝術傳記電影的套路,看不太到米開朗基羅的謬思與作品之間的浪漫連結,反而主角大部份的時間都是蓬頭垢面地陷在他的創作與世俗的痛苦,被打算利用他才華的各方勢力威脅利誘,同時汲汲營營地向金主要更多的錢,再投入他創作的石材之中。裏面每個人都讚嘆他的才華,卻也痛恨鄙視他的自私與無賴。而片中的時代充滿了鬥爭、貧窮、疾病、死亡,美麗的攝影之下我們看到更多的是髒亂與污穢。

這也是個多少去情節去戲劇化處理的電影,乍看不少戲有舞台劇的錯覺,但更多的是電影化的影像、視線的折射,與人物的片段剪影(或許稍嫌斷裂)。最震撼的一場戲或許是那段眾人將巨石運下山的場面,除了聯想到荷索的《陸上行舟》之外,更可以看出導演在電影中放入的觀點與創作肌里。

將巨石鑿出搬運這件事,既是藝術家對自然的提煉,也是人類對環境的剝削,它牽涉到權力、金錢、階級,也展現了工匠的技術、勞動與勇氣,這是藝術家的自大也同時是謙卑。畫面剪接的斷點配合著眾人齊聲呼喊的節奏,這律動之美統合了電影中各種矛盾的情緒,它讚美著萬物的生命,也哀嘆著文明的痛苦。片名的「罪」是藝術之罪也是文明之罪。

這也是非常需要巨型銀幕的電影,原本小廳坐在最後一排(其實也不過就第四排),看著看著我就忍不住坐到了第一排,尤其1.33:1的畫面比例非常需要巨大的包圍感。現在IMAX影廳片荒之下不斷重映之前的舊片和經典,如果能放個幾場《罪,米開朗基羅》不是更好?可惜也只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