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2020年二月觀影短評


2020/2/1
《她們》Little Women (2019)
導演:Greta Gerwig
[5/10]


因為種種有關和無關電影的原因,看片時一直很難投入,所以大概不會有太多好話。

之前台灣中文片名一出,就有人戲稱這是不是《我們》的續集,但如果當做腦補練習,這新版的小婦人或許也真的可以用分身的概念來詮釋,尤其劇本刻意把原作的線性故事拆成今昔兩條敘事線不斷交錯,讓故事變成了「昨日的我」對上「今日的我」,也是「我想成為的我」對決「他人期待的我」。這樣的設計其實傷害了原有故事的真實時間感與戲劇份量,換來的是導演想要的後設與辯證性,所有的角色都是性別政治宣示,若角色有任何真實能量,也被劇本所給予的多重分身的內耗給掩蓋過去。

非常可疑的情節應該是來自原著小說,但電影的呈現感覺是一家行善的女孩們,不但因此被隔壁有錢人家獎賞及愛慕,最後還繼承了姑姑的豪宅,窮了一輩子就莫名的經濟獨立。嫁了寒酸丈夫的必需宣示不離不棄,想嫁入豪門的必需兼顧愛情的認證,堅持不嫁人的最後說這一切都是向市場妥協,什麼都沒說的最後只能病死成為情節的裝置,雖然她應該要是那最有生命力的人才是。

Timothee Chalamet演出的羅禮某些時刻頗為奇妙地成為觀看者的角色,他的美色被姊妹們所慾望,但同時又帶領觀眾觀察著這群小婦人的能量展示,最後讓自己成為獎品。

如果有一兩處讓我覺得動人,可能是終將病逝貝絲走向鄰居豪宅為了感謝對方贈予鋼琴的那一幕畫面,相比於其他姊姊們恣意揮灑才華或慾念,她似乎只能將自己侷限在童年以及音樂所構成的小世界。後段當喬燒毀過去的手稿時,卻留下了為妹妹所寫的故事,彷彿在說為才華為夢想為改變世界而創作,最終都只是虛妄,只有最純然地找到創作和訴說的對象才是真實的。

電影談的正是關於說故事這件事,可惜電影整體看下來沒給我同樣的感受,故事命題取代了人生,建構出來的分身則取代了真人,這就是相信故事力量的恐怖之處。


2020/2/3
《王牌辯士》カツベン!/ Talking the Pictures (2019)
導演:周防正行
[6/10]


除了八九零年代那幾部名作之外,沒跟看周防正行導演的其他作品,稱不上掌握其作者題材,但從《五個光頭的少年》到《我們來跳舞》這幾部以現代人透過各式「修行」而重新改造自我的通俗喜劇,很明顯都有與日本社會對話的意圖,想來比較嚴肅的《嫌豬手事件簿》或《臨終信託》大概也有明確的社會批判。上一部《窈窕舞妓》當代少女舞妓修業的故事可能又走回了老類型。於是《王牌辯士》這走向時代劇的嘗試,反而有點讓我覺得連不上來。

描寫「電影辯士」這消失於歷史的職業,就迷影的角度來說其挑逗性在於它是電影和觀眾的中介,甚至可以產生藝術創造性和商業賣點,反倒是一部份取代了電影創作的地位。而傳奇辯士深感其職業的窮途末路,似乎是他從電影之中發現了他無法介入的魔力。我原以為周防正行來拍這題材是想要進行一次影史挖掘,好表達他對於電影的想法。但故事最後年輕辯士反而主從易位地以他創作的情節來主導電影畫面,這最後呈現的演出是否算是「電影」?又或是導演眼中的「人」是否永遠比電影更巨大呢?

但本片的創作策略理所當然地刻意地把玩默片中身體與空間喜劇的設計,和簡單可辨的人物臉譜,以復古的通俗喜劇向默片年代致意,辯士和電影之間的對抗的張力反而沒真的被拉起來,這樣的故事對現代觀眾的意義又是什麼?電影熱鬧有趣,但感覺少了點和觀眾對話的意味,也就少了點情感上的份量,還要再想想。


2020/2/5
《熱帶雨》Wet Season (2019)
導演:陳哲藝
[6/10]


這部片在技術上做的非常工整到位,我首先注意到寛銀幕構圖下的blocking,比如各種門框窗框和人物的前後關係,又或是以車子內外空間搭配後照鏡來處理角色之間或是和環境的關係。當然還有劇作上的工整,如何有條不紊地交待每個人物關係,彼此目光的設計到敘事的推進,幾乎都像是教科書般。而這些都扣到演員表演,和故事中各種不同對白語言交錯的政治隱喻,基本上是非常西方電影的語彙,感覺是近年看過的華語片中在技術上少見非常完整的作品。

而這些以一場雨季建構出的電影感,讓故事中略顯單薄核心情節多了很多從細節而生的情感份量與詮釋的可能,女老師求子不能陷入婚姻危機後和學生產生不倫關係,當然可以很標準地從女性困境和慾望來分析,但社會背景加入的英語/華語/方言的三角關係和伴隨的國家與文化的符號,這多方交織出的意義其實有讓觀者大作文章的空間。

女主角在新加坡社會被邊緣化的「華語老師」的身份,是否算是一種對血統文化的留戀與堅持?即使她正陷入華人家庭婚姻結構的壓迫?還是她的華語堅持也是一種對英語社會及其背後價值的消極抵抗?而熱愛中國武術的男學生除了身體上的性吸引力,其所帶出的中國想像又對女老師又什麼意義?這位男生不但說「學華語可以和中國人做生意」,而且也在充滿成龍海報的房間中犯了「男人會犯的錯」,還直問「我做錯了什麼?」

而來自女主角家鄉馬來西亞的政治醜聞成為不斷出現的背景,其暗示的騷亂又和新加坡看似陰沉的雨季有了明顯的對比,從電影結尾的返鄉與晴朗大概可看出導演的價值判斷。而她在片中主要講的華語,在故事的語境中其實並不比中英夾雜的新加坡英文,或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家鄉方言更生活化。這些各種不同的語言中所產生的失語困境,對生在台灣的觀眾來說是否會有種平行時空的即視感?我不確定這部新加坡片在語言上處理的細致性遠勝過許多台灣電影,是否正是因為其異國的陌生感對我造成的錯覺?

這些反而比電影其實處理的很標準甚至有點無聊的女性主題讓我覺得更有趣一點,電影刻意把女主角塑造的很「國文老師」,這角色幾乎從裏到外都像是以一個老師的符號來演繹角色所承受的痛苦,幾乎看不到任何形像內外的反差張力,而誰讓誰懷孕的情節設計也有點流於俗套,彷彿子宮懷了誰的種,婚姻中誰背叛了誰成為故事無法割捨的懸念。

這些無法統合成形的元素,或許是我還沒有找到可以說服我的論述,也可能只是我年輕時並沒有任何「國文老師」的幻想。不過去年金馬兩部師生戀電影《返校》和本片不知道可不可以有什麼有意思的文化對比?

大概先這樣,再想想。


2020/2/12
《1917》(2019)
導演:山姆曼德斯
[5/10]

不確定如果看IMAX版本,對本片的評價是否會有不同,我看這部片其實很難投入,最大的問題是「為什麼?」為什麼要一鏡到底?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目前我還是沒有找到可以說服我的理由,我可以理解其技術的高超與奇觀的體驗,但終究這部片電影從形式到題旨並沒有提出任何值得在散場後讓人記住的東西。

當然這樣的質疑是見人見智,每個人想在電影中追求什麼可能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大哉問,比如一鏡到底會想到《創世紀》中如何壓縮一個國家的歷史,《人類之子》《地心引力》許多長鏡頭則是透過極限的奇觀去探問文明的崩解,又或是像《鳥人》《神鬼獵人》比較純粹只是想展現戲劇特技,當然還有小型製作如《一屍到底》《維多莉亞》那種遊戲感,或是對生活的切片剪影。

《1917》乍看透過實時的鏡頭跟拍想要創造出所謂的臨場感,但電影必需在兩小時內結束的限制,除了在情節中間點強行切斷之外,還用了很多時間和空間的壓縮手法,有些是空間的連結(穿過門就來到另一個地方),有些是心理的感知壓縮(比如坐在車上的凝視鏡頭,或是順河水而下的移動),讓這寫實的長鏡頭變的十分超現實,甚至明顯地產生了電玩遊戲感,電影像是以3D空間場景和勉強的情節拼貼而成的遊戲空間,或許這反而更符合當代娛樂的美學?

故事本身原本該是六到八小時的旅程,透過電影幻覺的壓縮後無論是時間感或空間感的份量都被減弱了,但長鏡頭的形式下山姆曼德斯選擇了相當單調的單線情節,角色的心理狀態並沒有辦法補足情節被簡化的空洞,唯一剩下複雜的鏡頭運動和空間奇觀也不足以支撐故事的核心。

當然也會想到《敦克爾克大行動》,但諾蘭的策略其實是完全相反的用剪接去壓縮拆解時間和空間,將整個軍事行動經由電影手法去結晶出最終的成品。形式上操弄為了加強觀眾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甚至角色性格和背景的空洞都有其敘事和題旨的意義。我也不斷想到《瘋狂麥斯:憤怒道》,寓言空間中幾近完美的符號、動作剪接、空間、臉孔的調度,既使其同樣略顯空洞的「回家」題旨,都在富涵意義的形式展演中顯得如此理直氣壯。而《1917》的「回家」到底是什麼?其中的英雄旅程除了破關完成任務外,又能給當代的觀眾帶來什麼體驗呢?


2020/2/15
《蜜蜂與遠雷》蜜蜂と遠雷/Listen to the Universe (2019)
導演:石川慶
[7/10]

個人並不熟古典樂,所以沒法評論這部片中對鋼琴大賽的描寫以及音樂上的運用。老實說,一個比較俗氣的形容,這部片對我來說就像是《交響情人夢》的文藝版本。其實我滿喜歡《交響情人夢》當年兩部電影版完結篇,甚至我還認出《蜜蜂與遠雷》中一位演出外藉評審的演員也在《交響情人夢》演出過。

本片就像是那種日本片嘗試拍攝國際化元素的風格,一個虛構的國際鋼琴大賽,除了幾位外藉評審外,聚焦的四位日本藉參賽選手最後就包辦了前三名,而且有兩位被冠以「天才」之名,其他國家的選手只能當背景路人(連放話的角色都沒有)。而且四位主角每位都有心路歷程,都有各自的心結挑戰待克服,大量的回憶段落,甚至情節中引入實境節目的訪談手法,以交待部份角色的心情。當然也會一再發生排練時陷入低潮,但演出前奇蹟式地找回狀態的老套戲碼。

這些都是明顯日式通俗的敘事策略,而且就像美國人拍亞洲題材也會很奇怪一樣,這種「日本人登上國際舞台」的故事背景有一些牽就拍攝現實的尷尬風格,可能也無可厚非,但依然讓我覺得可惜,或說是意外地讓人驚喜的原因在於,在這通俗化商業化的架構之下,裏面對音樂的呈現、比賽的氣氛和樂手面對藝術的心路歷程,都拍的十分出色。

或許可以把敘事情節和影像設計當成一個橋接觀眾和音樂之間的界面,當我們進入了 故事,期待著選手們的演出,到影像空間的剪接、演員逼真的彈奏動作和神情都緊貼著音樂的行進,電影不以過度花俏的特效或戲劇設計來解釋樂手和音樂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多留了一些空間給聲音本身。甚至有好幾次我都想把眼睛閉上專心聽音樂,但又矛盾於必需專注在電影的影像上,這或許代表電影引領觀眾進入音樂的手法是成功的,但卻又不敢真的放入讓觀眾可以跟隨音樂出神的時刻,因為你還是必需要「看」。

這部片讓我感動的一個點在於,故事正是用簡易輕巧的方式去辯證各種關於音樂表達的方式,從而指向那無法言說的意境。比如懷抱音樂夢的業餘選手會想著「生活」「通俗」「自我證明」,但專業的樂手想著則是「完美的演繹」「挑戰更高的難度」,而天才想到卻是「音樂中的愉悅與創造」和「從世界萬物中找到和音樂的共振」。因此女主角最終她想要回到的初心,並不只是彌補童年失親的傷痛,或是找回音樂的快樂,而更像是有種她曾感受過而且必需前往的「境界」,那東西就「在那裏」。

片名把「蜜蜂」「遠雷」當成一種大自然與音樂之間連結的象徵,這也是本片選擇以類紀錄寫實的手法來拍攝的原因,故事鋪陳到一個程度,就必需把觀眾交給音樂,交給那無所不在的環境聲響,和那無法言說的空氣。不懂古典樂的觀眾沒法完全理解彈了什麼音樂可能是個缺撼,但如果能感受到電影想做的正是想將觀眾引渡到那些可言說情節之外的另一維度,關於琴鍵之間創造的宇宙,我想這部片多少還是成功的。

雖然如果更嚴苛的期待,我會希望電影本身也可以自成一個宇宙和音樂進行共振,但那或許就超出我能辨識理解的程度了。


2020/2/28
《李察朱威爾事件》Richard Jewell (2019)
導演:Clint Eastwood
[7/10]

沒有很緊跟著Clint Eastwood近年的導演軌跡,不過記得《薩利機長》是他首度使用數位拍攝,讓畫面一改之前膠片時期的灰藍顆粒感,變成更加鮮明平實的色彩,新片《李察朱威爾事件》和攝影師Yves Bélanger是自《賭命運轉手》後第二次合作,基本上延續了類似的質感。前幾年伍迪艾倫從《咖啡.愛情》改用數位攝影後同樣大幅改變了影像的感覺。雖然之前才轉貼過研究數位攝影可以達到和膠片完全一樣的效果,但更改拍攝的工具自然誘使攝影師做出改變。

不同的色調其實像是為電影觀看的現實罩上了一層濾鏡,在先前的灰暗時期,Clint Eastwood的電影總有一層黑色的、悲觀的宿命色彩,最明顯代表的就是《神秘河流》以降相似灰色調的電影,因此在拿掉這層濾鏡後,仿彿導演轉換了一個心境,雖然電影語言手法可能並沒有太多的差別。不論是《薩利機長》或《賭命運轉手》中被體制誤解打壓的英雄,都可以多少以自身的價值來證明自己。甚至這次的《李察朱威爾事件》的鏡頭和光線,多少讓我想到Spielberg那種古典保守的美國英雄敘事電影,只是兩位導演當然對美國與英雄有著不同的觀點。

有人會批評影片內把FBI探員和新聞記者的角色塑造的太過像是卡通化的反派,最大爭議就是描寫已經過世的女記者在當年為了挖新聞而不惜用性來交換消息,逼得演員還出面為角色來辯護。就劇作的觀點來看,這些角色倒像是做為「體制墮落」的代表,進而展現了敘事上的簡省與效率,為了是讓更多的戲份放在主角的形像論證上。

李察朱威爾不是Spielberg電影裏的那種英雄:溫暖、聰明、善良、富有魅力,反倒落入了美國主流社會所排擠的負面白人形像:肥胖、底層、和母親同住、愛好軍武,甚至偏執、不懂人情而且或許有點恐同(?)。既使觀眾理解這角色的固執、善良與純真,說不定多少還是會批判他身為「失敗者」的責任,但正是故事這樣的情境,體現出社會對非主流形像妖魔化的獵巫瘋狂,以及以此等瘋狂運轉的體制,靠各種政治側寫特徵將人排除或將人拱為英雄。

甚至就我或許有點腦補的看來,電影也同樣懷疑李察朱威爾的英雄敘事,重點不在於他是否真的是所謂的「英雄」,而是他因信念而生的行動確實拯救了許多性命,對比於FBI探員和記者的缺乏信念,或是懷抱錯誤的信念。最後由主角說出口的那番批判雖然聽來天真,卻仍然合於角色的真誠,讓電影最後在美式道德純真與尖酸犬儒之間取得了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