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4
關於《返校》(Detention, 2019)的電影版,我發現我過去接觸台灣白色恐怖的影像是如此稀少,因此電影中如此直觀的呈現反而讓我不知如何反應。電影把遊戲中刻意碎片化的背景情節重新賦與血肉,並且為遊戲中的部份橋段更改其意義,並加上了另一條支線成為新的結局,是很有效果的操作,但並沒有真的解決文本的問題。
但看到鬼差的臉如鏡子般碎裂,確實是很棒的打點,我開始覺得這是部可愛的電影,遊戲、恐怖片、少女的天真、忌妒與狠毒、黨國的恐怖,聚和成鬼屋般的迷宮,到最後熱血又悲傷地闖關,所有的一切都化成「致自由」的輕飄飄口號。是的,我們就是如此的自由與如此的不自由,才能這樣地轉化無法言談的白色恐怖,必需要張口訴說,必需要讓人聽見,必需在失去了語言、理解與聆聽能力的社會裏,找到一個讓最多人能夠聽到的話語,即使要承認那些不想忘記的故事我們早就忘了,必需用新的幻想去重新想像我們記不得的東西,即使這充滿了陷阱與危險,即使也可能會被觀眾遺忘。
讓我們繼續為《返校》貢獻電影票錢,並期待下一部更好更賺錢的白色恐怖電影來取代它的地位。
2019/10/8
《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 (1976)
可能是超過20年以上的重看,《小丑》若要說和《計程車司機》的相似處,其一是紐約瘋狂混亂的氛圍給高清化,其二是把男性的妄想與存在危機轉成源自精神疾病與受虐,產生自我認同與社會環境的錯位,其三同樣是以暴力殺人和自殺的儀式想證成自我的存在價值。其四電視影像的投射、鏡子、試槍片段的引用。等等等等...
比較大的差異是《計程車司機》某種程度和主角崔維斯維持了一定的心理距離,觀眾以一種曖昧懷疑的眼光來觀察他,整個車窗外的影像閃動成為角色的心理映射,他也不斷地隔著距離在觀察著世界,不似小丑近乎完全自我中心地引導著環境的呈現。最後角色和社會的錯位兩部片也有不太一樣的解決方式,崔維斯透過暴力儀式抒解了存在的焦慮,幸運地又回到他原本的生活與狀態。小丑則是將自己和社會的混亂給同步,等於是把現實的心理困境接入了漫畫虛構世界的瘋狂再無限展開,可看出兩部片這麼多的相似但其實眼光和主題在說完全不同的東西。
更不同的地方在於《計程車司機》充滿了法國新浪潮和布烈松的影響,情緒不斷轉換的爵士配樂,鏡子和眼神不斷流轉投射的視線與慾望,日記式的獨白和對物質特寫的關注,斷裂的剪接讓時間不斷地跳接。等等等等....這些和《小丑》無關的風格,讓這兩部片好像可以不必放在一起比較。
2019/10/10
《喜劇之王》(The King of Comedy, 1983)故事乍看是延續《計程車司機》的概念,一個失意男子陷入自我的妄想,最後透過一場犯罪來解決追尋夢想的焦慮。但風格上則是截然不同,片中大量真實與幻想場景的交錯,一連串尷尬的熱臉貼冷屁股場面讓喜劇諷刺和寫實悲劇的基調混雜成一種意在言外的暴力氣氛,一場將生命推入虛無的鬧劇。這虛無在於大眾迷戀電視名人,但名人私下的生活其實也空虛無比,電影以不同畫質的影像來描述媒體與大眾之間的催眠儀式,搞笑之外是隱而不宣的生活悲苦。
不是很能抓住的是影片刻意的某種冷面喜感,或許是仿自Jerry Lewis的喜劇風格?(我沒看過他自己的作品)包括主角從沒露面只獻聲的母親,以及最後主角完整演出的脫口秀,平庸但足夠好笑,但Jerry只看到演出的影像沒有聽到聲音,到最後結尾不斷跳針重覆角色的名字(整部片其他人都沒法把名字唸對),影片不斷來回在某種界於寫實與自溺瘋狂的奇妙張力之中。這種美國夢或說是現代生活的虛無本質大概是馬丁史柯西斯不斷重回的題目。
2019/10/18
《維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 (1947)
一場戲的關鍵時刻,女方說了句「我願意為他去死」,但實際上是中文字幕誤譯,原文的意思是「我願意為他殺人」,可惜我要等到看完整部片後才發現這句台詞的問題。
卓別林的演出成就了這部電影,善良討喜的「流浪漢」喜劇形象披上了資產階級化的外衣,也抹去了善惡的分別。他是個好人,但殺人取財只是生意,各種謀殺詭計的成功失敗間的陰錯陽差充滿了熟悉的喜劇橋段,我們為他加油的同時又希望他東窗事發,恐怖的悲劇卻以巨大的娛樂嘲諷來呈現。這是卓別林的戰後電影,他同時又因其政治傾向和私生活被好萊塢排擠,可能種種經歷讓這部片充滿了「末日感」,結尾維杜先生迎著陽光走去自是一種看破虛無的清明。
結局前一位攝影記者徒勞無功地不斷嘗試進去牢房拍照,像是導演的小筆觸,喜劇即來自於此等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包括幾次謀殺不成,或是最後警探證人們欲找出兇手卻被耍得團團轉,這些喜劇的格律似乎成為卓別林電影中運作的自然力量,角色必需對抗它這件事讓故事的悲劇顯得很有意思。
2019/10/20
大概陷在《小丑》之中太久,看《今夜,我們無罪》(Roubaix, une lumière, 2019)有如一陣清風吹拂。
法國北方城市魯貝的警察辦案實錄,阿爾及利亞裔的獨身雅痞警察局長和一幫刑事的城市漫步,前段發散的案件眾生相到後段逐收攏到一對疑犯的審問對質,明星的臉孔大概向觀眾透露了情節走向。不用期待什麼暴力懸疑場面,或是黑心警察的灰暗道德劇,阿諾戴普勒尚把這個生活化有如電視刑事警匪劇的題材,透過對角色表情臉孔的關注,以及構圖和剪接節奏的講究,創造出別樹一格的紀實與戲劇混合的質感。
電影最後的收尾有點奇怪,不確定和整部片的社會犯罪事件有何象徵性的關聯,也許魯貝這城市本就以賽馬聞名?但不知道這部片對城市的呈現是否太空洞?故事以聖誕節為始卻毫無聖誕氣息,也許無家的意像是潛題之一?對導演過去作品熟悉的觀眾應該會有更深入的心得,我一時只能看出這些表面的元素,其他要再想想。
2019/10/23
暫記《雙子殺手》(Gemini Man, 2019)。
算是喜歡這部片,我覺得仍然是電影,技術並沒有讓影片變成「非電影」,只可惜劇本很糟,很「好萊塢電影台」,感覺李安在劇本外花了不少力氣建構整個空間調度,連同特效、形式和故事之間的細微隱喻,但在乎(腦補)的觀眾應該不多。從上次比利林恩的印像,原本以為3D不重要,但這次覺得非常重要,包括視角和變焦的設計,都是圍繞在3D建構的,動作場面如果沒有3D和60fps,很難想像會變成怎樣,這可能是我看過最佳的電影3D體驗。
同時也必需修正我過去對「未來3D」的想法,3D連同高幀率(HFR)的重點其實不在擬真,上次比利林恩的劇情片方向可能是錯了(生活寫實和超感官狀態的來回穿越沒有足夠的對比),奇幻、動作、後設、虛擬才是李安該試的類型。也就是技術上呈現的「非現實感」剛好在情節之外的視覺層面創造出另一維度的幻覺,這和故事內含的「人工複製」「惡夢與鬼魂」「自我對話」與「時間穿越」命題是相符合的,也讓影像變得非常夢幻。這讓我有點想試試看二刷一般版本,預料幻覺消失後可能對電影會有毀滅性的傷害。
總之,如果是之前的少年PI(幻覺),甚至如果是John Wick 3(類遊戲空間)用了3D HFR,效果應該會更驚人。看Matrix 4(線上虛擬實境)有沒有膽來試試看(但導演應該沒有李安在形式上的sense),可惜據卡麥隆表示Avatar續集不會用HFR。
我仍然不覺得HFR 3D該是電影的未來標準,但確實有其創作上的可能性,想像有部電影可以操縱每個段落的幀率,在平面與3D的自由穿梭。李安這次讓我們看到了一次影像上的奇觀,或許就實驗結果不算成功,沒找到可以說服市場的角度,加上劇本和數位角色的技術硬傷確實致命,我不知道李安面對了多少製作上的壓力和妥協才完成這樣一部既是神片也是爛片的奇作,在大家不斷爭論什麼才是電影的時代,這部片至少是值得進戲院見證並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