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展 觀後記

2019金馬影展小記《公寓春光》《為所應為》《關於艾瑪》


《公寓春光》The Apartment (1960)

這部片多年來的個人評價有點下滑,大體是後來記憶中老覺得這劇本和表演實在太過工整精巧,故事轉折又嫌太過通俗美好。不久前才讀到這次翻譯字幕的譯者其實不太喜歡這部片,但同時編導比利懷德又不斷被公認為是好萊塢影史最好的編劇之一,這《公寓春光》又常被認為是他的最高傑作,想來這其中或許可能有時代和文化造成的錯位。

但這次重新看了一些細節卻有新的體會,基本上故事中心的「出借公寓」的點子就現代角度來看並不是那麼合理(也許對1960年的經濟狀況來說是可行的設計?),但這設計卻創造一種讓主角被剝奪正常生活機能的忙碌狀態,甚至讓他的工作能力和內容都成了無足輕重,他只要運用私人資源討好上級後就可以平步青雲。電影花了一場戲的時間描寫主角好不容易可以在自已公寓休息時,他如何地草草準備他的電視晚餐(TV dinner),以及在電視機前面不斷轉台卻老是被廣告阻擾他想看的電影節目。

種種1960年的生活細節其實和21世紀科技的概念沒什麼不同,現在資本主義社會讓人活成了「非人」。主角在辦公桌上來回聯絡各個「房客」的細節因此饒富趣味,現在要拍同樣的情節,很多表演動作都只能改成發生在手機或電腦螢幕中,但基本做的事卻完全一樣,於是這部片變成一部現代生活科技的考古版本。

因此再擴大到故事的其他面相,包括片中公司長官們情婦一個換一個,如何用金錢來度量兩人的感情關係,甚至一場公司狂歡派對,都讓我有種《華爾街之狼》古早版本的感覺。片中主角因出借公寓被鄰居醫生誤會他是花花公子夜夜笙歌,直勸要他要像個正常男人(Man)般的生活,雖然這是因誤會而生的台詞,但潛台詞就是暗示主角的生活方式已經不是正常人該有的,成為對當代生活(包括職場和私人)的批判。而片中男女主角的救贖就是在公寓中待兩天睡覺養病,認真的陪伴對方並真正地自已煮一頓晚餐。

雖然我還是覺得片尾的逆轉結局幸福的不像是真的,但莎莉麥克林聽到傑克李蒙辭職的消息後突然下定決心,或許就是她體認到面對當前的生活狀態她也是可以有選擇的,而她的選擇就是好好地和傑克李蒙把未打完的牌局給打完,如同先前未竟的晚餐。只是結尾男主角才第一次正式向女主角告白,但莎莉麥克林卻刻意地不回應,我不禁腦補地想,他們的關係真能通過之後資本社會的其他考驗嗎?也才剛看的肯洛區的新片《抱歉我們錯過你了》就是在講時至今日,對很多人來說已經沒有選擇了。


《為所應為》Do The Right Thing (1989)

這部石破天驚的經典在大銀幕上看來十分驚人,史派克李並不是用冷硬的寫實紀錄筆觸來談黑人社區的實況,反而用多彩、躁熱、幽默的音樂節奏與散文語調,以大量的日常建構一種概念上布魯克林街頭的微縮場景,呈現眾角色之間鬆散的交錯連結。走法更輕一點可能像是後來凱文史密斯的《瘋狂店員》,更形式化一點也許會長成將來的魏斯安德森。但在《為所應為》則是讓這街頭成為一個大烤箱,擦出的星星之火釀成了小小的暴亂。

故事並不是在種族關係中劃下了二元對立的正反界線,反而透過引用自《獵人之夜》中的LOVE & HATE來表達出其中激烈的張力,這張力如何讓所有人陷入一種瘋狂的類精神官能症狀態,而這又明白地連結到兩大黑人民權領䄂金恩與麥爾坎X的兩種不同路線,是要和平還是暴力?這不是單指黑人族群,而是片中包括義大利裔、拉丁裔甚至韓裔之間的衝突狀態,長年深耕地方的義大利披蕯店老闆父子三人,就是典型地對社區又愛又恨的代表,他們各自不斷說服自已要去愛或恨這供養他們的環境。

更核心的角色是史派克李親自演出的披蕯送貨員,他不時要調停白人老闆和部份黑人間的衝突,他自已又像是失職父親與無業黑人的自嘲形像,看似理性遊走街頭的他,又在衝突一觸即發的關頭率先發難引起暴動。甚至在暴動隔天還去找店被燒光的老闆索取工錢,他在Do the Right Thing的同時又Do the Wrong Thing。片頭曲Fight the Power,在片中不斷地被當成道具符號大量使用下,在結尾竟演變成抗爭意識不斷暴漲後的虛無,這種分裂的心理狀態已經不是對片中眾角色的道德究責,而是一整個群族自嘲式的悲哀。


《關於艾瑪》Ema (2019)

這是我看智利導演Pablo Larraín的第三部片,前兩部是《NO》和《贖罪俱樂部》,至於他另外兩部同樣有名的《第一夫人的秘密》《追緝聶魯達》錯過了院線後就一直拖著沒看。就我看的這三部來說真不是我的菜。如果把這部和其他兩部《殺戮荒村》《裂愛》算成這次看影展中的新片組,其實都有點消化不良,相比於另外兩部至少有試著更新古典的命題和形式,《關於艾瑪》大概更加脫離了我熟悉的範圍。

艾瑪以一位噴火金髮美女的形像登場(是真的噴火,會把東西燒掉的那種噴火),開場一大段交叉剪接,搭配以太陽星體影像為舞台背景的舞蹈表演,拼圖式地把角色的情境狀態逐步建立起來。身為舞者,她和編舞家丈夫疑似棄養了領養一年的小兒子,成為眾人指責的失職母親,並陷入和丈夫相互怪罪的狀態。而後她勾搭上了女性離婚律師有了同性關係,又同時暗地和律師的消防員丈夫交往,但觀眾很快就被電影提示這可能是她企圖接近被社會局帶走的兒子的計劃,因為正是律師夫妻接手領養了她的兒子。

這看來是惡女驚悚片的題材,但在導演MV式的剪接下基本上削弱了其中的道德懸念,反而成為艾瑪各種不明動機形像的展演,她可以和丈夫與律師夫婦各自發展三段情感與性愛關係,同時又和其他女舞者上床。她可以是忌妒的女人、愧疚的母親、自私的妻子、叛逆的女兒,又可以遊走不同性別對象,既致命又充滿女力。其中一段編舞家丈夫和艾瑪及其他舞者對「雷鬼動」舞蹈的爭論(搭配全片不斷出現艾瑪和舞者好友舞動身體的畫面),暗示整部電影或許是種性別政治之爭,不同程度拆解了愛情、婚姻、親子關係,以及穿梭其中難以捉摸定義的艾瑪,是如何地或鞏固或反叛觀眾對女性形像的成見預期。

但艾瑪這角色動機大概也無關政治,我沒看的那兩部片似乎都是關於電影角色的後設性,最終的效果是艾瑪的核心被導演架空,連同其他角色一起 ,全世界都圍繞著她轉,但又不能確定她倒底是什麼。就這點來看幾乎和《小丑》有點類似,大概這樣的後設角度才比較好定義這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