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2019年四-五月觀影短評


《復仇者聯盟:無限之戰》Avengers: Infinity War (2018)

編導羅素兄弟費盡心力照顧每位觀眾喜愛的英雄,遵守角色戲劇且給各個角色在打鬥上的空間。比如對戰同一組壞人,對緋紅女巫時可以展現超能力攻擊,對黑寡婦時就來近戰對打,對上奇異博士就施展法術,很細心地讓每位英雄都可以打上一回,即使各自強弱等級完全不對等,而鋼鐵人也已經超越物理常識進入了哆啦A夢的等級。特效場面很盛大很精緻,大銀幕上看來滿享受,索爾在打造風暴鎚時的場面,確實有種如同魔戒般的異世界奇幻感,太空歌劇的確是更接近奇幻而不是科幻。

最主要的問題大概是故事只說了一半,或是只起了個頭,裏面所有的劇情和情感伏筆都埋下了但最後沒拉出來收尾甚至也很難說有任何發展,漫威似乎特意把片名改掉想告訴觀眾這不是分上下兩集,而是兩部有其完整性的電影,但就這集來看顯然並非如此。既然故事只走了一半,還是等下集上映才能完整評價,但就目前來說,這部片只是把角色分組讓劇情走過一遍,除了薩諾斯那不算角色動機的動機之外,其他角色的情節實在沒太多內容,雖然把敘事安排清楚也是不簡單的事。

當初拖了太久才進戲院,結局的轉折都被網路爆雷爆光了,觀看時缺了驚嚇感。想想這集的情節設計,如果真的在最後高潮把薩諾斯幹掉拯救了宇宙,這集就會是一場完全的空洞,沒有任何命題也沒有推進任何敘事(除了死了幾位英雄之外),本以為是否可能延續先前《英雄內戰》的衝突,結果只是我想太多。最後決戰的結局如此處理反而理所當然,因為只有失敗,才能繼續推下一個英雄(驚奇隊長)以及下一部電影,這是這場無限不完之戰的最大目的。(2019/4/23)


《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Avengers: Endgame (2019)
導演:Joe Russo, Anthony Russo

在《無限之戰》的短評裏,我認為電影故事只說了一半,而且是為了行銷下一集的電影。但看完《終局之戰》後我倒覺得大概只說對了一半。前集薩諾斯長軀直入強取豪奪的快速直線敘事,現在看來倒像是一種一快一慢刻意的對照,因為在終局之戰中時間反而是停滯了下來,即使日期前進了五年,英雄們和地球或甚至宇宙好像仍困在末日之後的寂靜與悲傷之中,所有可能的新故事都被強行省略,這讓史塔克成為父親這件事顯出編劇的心懷不軌。

這樣的停滯甚至最終讓時間開始倒轉,英雄們回到過去重新收集被薩諾斯毀滅的無限寶石,而這背後的邏輯是,上集無限寶石讓宇宙一半的生命化為灰燼,這次則是可以把那一半的生命回復原狀,於是「彈指」變成一個後設的象徵性的劇情開關,按情節的需要去達成任何目標。

角色們的時間旅行也變成後設的敘事線的回溯,差別在於片中時間線設定裏,每一次的時間返回都來到一個和過去相似但卻不同版本的時空,所以「回到過去」無法真的改變「現在」。而這樣的往回跳躍當然無涉任何故事的邏輯,其意義在於回望漫威電影11年,並且給出空間讓多位元祖復仇者英雄回顧人生,並和觀眾道別。(所以穿梭宇宙四處的時空跳躍,有點不對勁的還是只能以西元紀年來交待日期)

所謂「說對了一半」,在於《無限之戰》並不只是為了行銷《終局之戰》,而是兩部片其實是互相補完,前集抓住觀眾的視線,才能打開讓時間停滯的空間,最終兩集完成的更像是一種「感謝祭」與「謝票」的煙火概念,像是一代巨星退休前的最後登台巡演,漫威11年就是一場馬不停蹄的週年慶。

而前集說了一半的「故事」也並不是我所以為的那種故事,在《終局之戰》的開頭復仇者們就在驚奇隊長的幫助下斬首了上集所向披靡的薩諾斯,但多虧了量子時間旅行帶出的多元宇宙,一位來自過去的不同版本,而且顯然在心智和存在感上更為弱化的薩諾斯成為「替身」,英雄們重新走過一遍尋找寶石的旅程,透過延長加賽並重新全員召集,在最後的大戰中取得勝利(順道放滿各種種族與性別政治的宣示)。而這勝利並不是英雄們展現更強大的能力,而是這次他們搶到了「彈指權」,可以決定要消滅哪些人,非常的遊戲,也難怪被人稱為簡化版的《一級玩家》。

那真正的故事是什麼?可能就在這十一年來我們看的每部漫威電影身旁坐的是誰,我們體重又重了幾公斤,我們那時還在讀什麼學校,換了怎樣的工作?...這些讓「時間穿過我們」的今昔感嘆,正是片中英雄們所經歷的,我們一起沉浸其中,不需要真的去說任何其他的故事。(2019/5/15)


《感謝上帝》Grâce à Dieu / By the Grace of God (2019)
導演:François Ozon

對於歐容的新作《感謝上帝》在台灣的票房不是很好有點驚訝,這位頗有名氣的導演,作品又拿下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可能是題材關於神父性侵兒童的嚴肅生硬讓人興趣缺缺?

很容易會認為這部片是導演從過去情慾驚悚題材的轉向,雖然拍得精準平穩,卻又讓人覺得太過正確。有趣的是,最近補看幾部歐容舊作,除了性別與驚悚,他對敘事創作的虛實,以及影史風格的致敬都是其特色。這部新作看似洗淨鉛華,但實際上劇作和調度也用足了力氣,他在訪談中談到為劇中三個角色設計了不同的電影的風格,比如開頭大量的文字書信旁白,到後段轉換角色後就逐漸退去,體制內的抗爭與言語文字的交鋒,被快節奏的網路串連和媒體發聲所取代,第三位角色的片段倒也像是一部麥克李電影,充滿陰鬱的人際關係。電影在節奏與視覺上隨著劇情發展有意識地不斷轉換。

這部片在寫人寫情自然有股法國風味,適度的悲情與節制的熱血,更多是時間與生命的烙印。三段結構的串連像是命運的連鎖反應,既深入受害者角色生命處境,又拉開了社會批判的觀點,三人的家庭關係正是三種不同社會階層的圖像,或者可看成是當代歐洲社會在宗教世俗化與多元文化衝擊下,宗教信仰的失落擴散到家庭與社會情感關係的崩解。有人開始對信仰懷疑,有人乾脆宣布叛教,更有人哭訴教會和神父的形像的破滅,對不信教的我來說,這部電影讓我理解神父性侵所造成的精神衝擊可能不只在於身體與性方面的傷害。

而三位主角之間微微的尷尬與隔閡,讓這受害者串連反抗的故事多了點令人玩味的細節,宗教無法連結他們,反而是透過司法尋求正義的共同理念,才是連結分歧的社會基石。可惜的是,或許是歐容本身並非教徒,以及電影改編自真人實事的司法案件在拍攝當下也正在審理中(直到今年3月才判決主教掩蓋真相有罪),受制於無罪推定的原則,電影和被告的主教與神父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信仰者面對自身罪惡時可能的內心衝突電影並無意處理,只留下一句讓人啼笑皆非的「感謝上帝」。

據說原本導演打算拍成紀錄片,但受訪的受害者們反而希望可以由大導演來拍成一部明星主演的劇情電影,這滿有意思地反應了電影對於社會大眾的政治意義,也促使歐容從過去封閉的奇情故事中轉向,將其說故事的技藝為不同的目標而服務。這部片同時也在某種意義上是《驚爆焦點》的延續,美國版本聚焦在新聞記者揭發真相,法國版則是受害者起身反抗,這也是種電影之外的連鎖反應,呼應著天主教會在現實世界正遭遇的挑戰與危機。(2019/5/24)


《我的巴黎舅舅》Amanda (2018)
導演:Mikhaël Hers

下片許久才來寫這部片的感想也有點太遲了,這部片在台北的票房也是不佳,若不是讀到網友一些簡短的評論引起了我的興趣,可能也不會特別考慮要進戲院。有時不禁會想台灣的影評和發行環境是否出了什麼問題,影片來來去去要怎麼推給適合的觀眾,而不是匆匆上映草草下檔?《我的巴黎舅舅》從片名到宣傳都像是一部溫情的法國小品,這當然很正常,但比如686在臉書專頁短短的介紹(和爆雷),就可以將之定位出不同的脈絡,又或是我讀到有人提到本片在當今時代是否有可能被選入坎城影展?和它在東京影展拿到大獎相比之下,電影潮流和政治風向似乎也是一個值得玩味的思考點。既使只是這樣幾句話的評論,其實也就是影評的價值所在,當然我這想法或許是太理想化了一點,其實沒多少人在乎。

本片是否只是一部生活流水帳,以重新勉力拾起平凡生活的態度,來對抗當代社會可能隨時會面臨的暴力創傷?但這和歌頌美化某種主流的小資溫情有何差別?裏面把恐怖攻擊去政治脈絡的處理,是避重就輕地以一般災難呈現,還是更精確地把極端意識型態的衝突給常態化?這最終或許是建構出一個讓觀眾投射與省視當下生活的電影,其中並置日常與非日常災難的交錯,例如關鍵那場戲抽去了聲音所產生的陌生化效果(有如科幻片),或是清淡的言情與小心翼翼控制悲情狗血的手法,包括略去當下激烈的反應改成緩慢延後的情緒發酵,導演試著讓情節和觀眾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既創造出反思的空間,也保留了相當的感染力,同時反應出當今時代重新發現生活何為常與無常的眼光。

雖說是巴黎,但其中英國/英語是本片非常重要的元素,當然讓人不禁連結到近年英國的脫歐話題。主角排拒棄家分開多年的英國藉母親,姊姊卻當了英語老師想和母親保有一點聯繫,在電影後段人事已非後,主角來到英國與母親重聚,甚至片尾鏡頭來到了溫布頓網球賽現場(如果在美國或許會是NBA或MLB?),和首尾呼應來自美國的「貓王已經離開了」的名言,這些文化的引用交融其實都反應了歐洲共同體(甚至是全球化,雖然這個詞已經不太正確)的思維,一種必需相互扶持的情感召喚。導演精心設計近乎犯規的催淚結尾,其實是把影片的多重情感交疊在一個短暫的瞬間,停留在一球接一球的運動姿態,角色和觀眾都不禁自問「我們已經玩完了嗎?」還是「比賽還有得打」,我們要怎麼走出下一步,回擊下一球?(2019/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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