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波西米亞狂想曲》:娛樂至死的後真相時代


(原刊登於鳴人堂2019/3/4

《波西米亞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 2018)

皇后樂團(Queen)的音樂對成長於七、八〇年代的搖滾樂迷來說,自然是頗為熟悉的,或許其影響力更延續到了千禧年後。樂團除了在商業上的成功,也創作出多首深入大眾意識的經典歌曲,主唱佛萊迪墨裘瑞(Freddie Mercury)爭議的同志形象,充滿戲劇性的高亢嗓音和音樂風格,加上於1991年因愛滋併發症過世的悲劇,已然成為一個時代的記憶。

多年前即聽聞皇后樂團傳記電影展開製作的消息,最早的主演人選是充滿爭議的喜劇演員薩夏拜倫柯恩(Sacha Baron Cohen),他的長相和佛萊迪有幾分神似,狂放的表演風格也頗契合其舞台形象,但接下來數年間不時傳出演員和身兼製片的皇后樂團成員——吉它手布萊恩梅(Brian May)與鼓手羅傑泰勒(Roger Taylor)——就電影故事方向產生歧見。柯恩過去的電影演出常充滿惡搞過火的文化嘲諷,他對呈現佛萊迪狂歡縱慾的私生活十分感興趣,這對樂團來說當然無法接受。

之後電影延宕多年,幕前幕後陣容數度更換,最後主角重任落在因主演電視劇集《駭客軍團》(Mr. Robot)展露頭角的雷米馬利克(Rami Malek)身上,導演則是由曾執導《刺激驚爆點》《X戰警》的布萊恩辛格(Bryan Singer)擔任。電影於2017年開拍,卻因導演無故缺席以及和劇組演員不合的傳聞,片商於殺青前兩週臨時宣佈更換導演,在短暫的停拍後,最終電影由戴克斯特佛萊契(Dexter Fletcher)接手完成。

片名取自樂團最膾炙人口的經典歌曲,《波西米亞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於2018年上映,北美影評圈隨即傳出一片惡評,但顯然觀眾的熱情絲毫不受影響,電影全球票房熱賣,同時也在奧斯卡獎季獲獎無數,最終拿下了包括最佳男主角在內的四項奧斯卡獎。


一部超長的音樂錄影帶

我原本因為惡評如潮而打算放棄觀賞本片,但實在好奇影評和觀眾之間的落差何在,進戲院一探究竟後,果然是看得嘆為觀止樂不可支。不過我驚嘆和歡樂的點大概和多數觀眾不一樣,影評人對本片的惡評其實都是真的,電影商業、媚俗、保守和裝模作樣,臉不紅氣不喘的程度甚至帶點坎普風(Campy)的趣味,就像是一部超長版的皇后樂團音樂錄影帶。

電影當然是樂團原聲金曲大放送,情節看不到多少音樂創作的脈絡,反而特意請來麥克邁爾斯(Mike Myers)客串演出虛構的唱片公司主管,來提醒觀眾他當年主演的《反斗智多星》(Wayne's World, 1992)對本片標題曲的引用;或是情節半路強調歌曲〈We Will Rock You〉中和樂迷互動的設計,擺明是為了喚起觀眾對這首運動場國歌的印象,大眾記憶成為電影著重的焦點所在。

劇本更充滿音樂傳記電影的套路,把佛萊迪墨裘瑞的生平,以浪子回頭的敘事重新詮釋,在電影輔導級的尺度與脈絡下,佛萊迪身陷狂歡縱慾的深淵,肇因於其印度族裔出身的文化焦慮,與鬼鬼祟祟的同性慾望所帶來的孤寂與困惑。初戀女友和樂團伙伴所代表「安全正向」的異性戀中產家庭價值,成為包容他回頭是岸的救贖。當然電影後段安排了佛萊迪現實人生中最後相守的男友出場,以一場與父母簡短和解的戲,將角色的同志身份和文化認同落地輕放,而身染愛滋,則成為他過去放蕩生活所必需付出的代價。

劇本特地把佛萊迪墨裘瑞確診愛滋的年份提早了兩年,以便讓角色和團員們來場真心告白,使得留名搖滾樂史的1985年援助生命(Live Aid)演唱會,成為樂團破鏡重圓的復出表演,雖然實際在歷史上他們從沒解散過。這場短短二十分鐘的演唱,在電影中變成角色在面對來日無多的複雜情緒下,在舞台上綻放生命的最後激情。影片收尾在台上熱力演出與台下痴迷歡唱所交織出的高潮,佛萊迪日後死亡的陰影與悲劇,只留在片尾的一行字幕。

傳記電影免不了採取戲劇化的改編,但電影大費周章地完整重現Live Aid的演出奇觀,在佈景、動作與造型等物質元素上勉力逼近真實。另一方面,透過鏡頭、剪接與戲劇情節,在表演背後加上頗為煽情的人物動機,強化情緒的同時,也矛盾地簡化了經典現場原本承載的力量。尤其演唱會的時代背景,正處於八〇年代流行樂壇慈善賑災的風潮,電影鏡頭不時切到不斷湧入的捐款電話做為演出成功的象徵,更昭告整部電影像是時光倒退般地商業、淺薄與表面。


歷史重演與未竟的真實

然而有趣的是,《波西米亞狂想曲》受到觀眾的熱愛與影評的批評,和皇后樂團當年在樂評的批評聲中,逐漸爬上商業高峰的歷程有些許類似。樂團早年從硬式搖滾轉向華麗搖滾,除了納入歌劇和聲,更逐漸加入放克、迪斯可等流行樂風,引起不少樂評的質疑。而佛萊迪墨裘瑞日益鮮明的華麗扮裝,到八〇年代一反搖滾傳統,打扮成「Castro Clone」風格的同志猛男形象,更讓不少樂迷無所適從。

之後幾次充滿政治爭議的巡迴演出,包括無視爭議前往軍事獨裁的阿根廷,以及不顧聯合國禁令前往種族隔離的南非,「我們為了群眾演奏」「我不喜歡寫政治訊息歌曲」是團員們的辯䕶。然而,皇后樂團的聲勢從盛極一時開始逐漸下滑,加上面對當時龐克與新浪潮音樂的挑戰,他們的音樂生涯在1985年之前,似乎逐漸走到了盡頭。但是Live Aid的演出扭轉了一切,像是全球樂迷透過電視轉播,終於再次跟上皇后樂團。當佛萊迪掌握全場觀眾的心跳,所有的政治與性別形象爭議都不再重要,只有音樂的激情與歡愉,才是唯一的真實。

Live Aid的三十年多後,皇后樂團的傳記電影或許可以是一個重新回望過去的機會,看一位印度移民之子,如何在資本主義日漸擴張、全球娛樂文化改頭換面的時代,建構出新的文化身份,佔據當時流行文化的中心;加上同志身體形象的變化,和整個八〇年代的愛滋風暴,佛萊迪墨裘瑞這個人物,實在是包含太多可供挖掘的題材與符號。但《波西米亞狂想曲》並沒有影評想看到的深刻與嚴肅,正因為樂團主導自身歷史的話語權,電影的通俗保守,保護了樂團的形象和商業價值,而十分諷刺卻也理所當然地證明了,現在這樣的電影才是觀眾想要的。


娛樂至死的後真相時代

據說佛萊迪本人生前極度保護隱私,或許對他來說,舞台上的身份比舞台下的真實面貌來的更為重要。雷米馬利克詮釋的佛萊迪,就像是種佛萊迪式的舞台裝扮,情節無意間產生的惡搞趣味,以及銀幕內外同聲一氣的歡樂,加上演員驚人的表演能量,這一切就如同皇后樂團令人興奮激動的音樂一般,也可以是一種佛萊迪墨裘瑞傳記電影該有的樣子,尤其在這樣娛樂至死的年代,嚴肅與深刻都失去了力量。吉它手布萊恩梅在反擊影評人對影片的批評時表示:「這是部描繪出真實的電影,以相當寫實、坦誠但娛樂的方式……我想佛萊迪會說娛樂是第一要務。」

在今年入圍奧斯卡的作品中,本片和同樣改編自真人實事的《幸福綠皮書》(Green Book),都在影評和觀眾間激起了巨大的分歧。相對於探進真實的複雜曖昧,這兩部片的爭議,就像是近年熱議的「後真相」概念的延伸,都是關於觀眾「想要的」以及「需要相信什麼」的辯論。不論是《羅馬》(Roma)試圖寫實復刻還原個人的時代記憶,或是《真寵》(The Favourite)虛構與抽象化久遠的歷史人物,「真實」本就是不同觀點框架下的詮釋,讓創作者各取所需,以創造出觀眾認同的敘事與說法。

這樣看來,《波西米亞狂想曲》從逝者隱私背後的真實、當事人的自我包裝和觀眾期待的多方夾縫中,扭捏拼貼出一個迎合各方需求的娛樂敘事,最後終究是成功的。它或許是本屆奧斯卡入圍影片中最能代表這個虛假時代的作品,而這樣的虛幻,需要台上台下用同等的真心來換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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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Freddie Mercury: Queen’s Tragic Rhapsody
  2. Queen, Biography & History
  3. Bohemian Rhapsody: Brian May hits back 'Critics got this WRONG about Freddie Mercu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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