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放動物》Sauvage (2018)
導演:Camille Vidal-Naquet
這部以法國巴黎底層同志男妓生態為故事背景的電影,雖然展現一段又一段露骨的性愛場面,呈現各種男性之間的慾望樣貌,獵奇而又紀實,但電影想講的卻又是不太一樣的東西。
相比於其他男妓大多是移民身份,必需不斷出賣肉體算計金錢與人生,白人男主角里奧其實更像是小動物一樣,賺錢只是為了過一天算一天,他依戀的與其說是慾望,更像是追求一種純粹的直覺式的愛與被愛。觀眾不斷看著他露宿街頭居無定所的悲慘生活,但他心繫的是另一位他心愛的男妓,他黏著對方索求一次次的溫柔愛意,但對方卻自稱是異性戀,賣身只是為了錢。里奧不斷被拒的痛苦驅使他走向更放逐的生活。
這大概是種下意識的抗拒社會傾向,他的身體除了是慾望的載體也是吃喝勞動的工具,片頭的醫生病人性愛遊戲,對應到中段里奧因身體長久累積的疾病真的看醫生的段落,充滿了身體、性、社會化的辯證對照,女醫生要他好好照顧身體改善生活,里奧卻問改善有什麼意義?最讓人驚心的或許就在於里奧從沒長大,沒真的社會化,從沒真的思考過人生,電影也沒交待他任何身份背景,他就像是野生被放養的動物,順從著身體與心的需求,又被都市叢林不斷摧折。
導演一方面從社會角度切入,另一方面又不斷迷戀於里奧所代表的一種純真的動物性。電影後段安排一位中年男人愛上了里奧,幾乎是說了也做了所有正確的事想挽救里奧的生命,給他過好日子。里奧在經過血淚的痛苦之後接受了中年男子的照顧,將自己打理整齊淨,養好了身體,過了一段幸福生活,但觀眾應該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各種人生的經營、感情的交換與算計、為人生築起的溫室或城堡後最終追求的「幸福」,從來不是里奧所想的東西,他所要的只是本能地活著,去經驗飢餓病痛、慾望以及愛,這甚至不能說是追求某種更美好的「自由」,純粹是面對文明與社會化的排拒,轉而去擁抱其他人所放棄的,更原生的自己。(2019/1/16)
《新橋戀人》Les Amants du Pont-Neuf (1991)
導演:Leos Carax
記得初接觸李歐卡霍的作品,那時所謂法國八零年代「新新浪潮」好像還算一回事,卡霍連同盧貝松(《碧海藍天》《終極追殺令》)、尚賈克貝涅(《巴黎野玫瑰》)被稱為這波電影浪潮的代表人物,差不多30年過去,這波小浪潮不再,只剩零星幾部名作留在八九零年代影迷的記憶中,而這些影迷大概很多都成了片商,這幾年上述許多作品在台灣接連重映,《新橋戀人》是最新的一部。
查了一下維基,「新新浪潮」其實有另一個名稱叫 Cinéma du look,不確定有無中文譯名,意思大概是以外表形式為重的電影風格,據稱受到新好萊塢電影和晚期法斯賓達作品風格的影響,當然還有八零年代爆發的流行文化包含電視廣告和音樂錄影帶等,風格重於實質,華麗多於敘事,透過光鮮的影像描繪年輕人、社會邊緣人的浪漫故事。這其實還滿準確地描述了《新橋戀人》的風格。
尤其看本片之前沒多久才看過《野放動物》中以肉慾與動物性為切入的邊緣人性,《新橋戀人》裏自外於社會的愛情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光景,電影中男女主角的愛情依附在新橋的空間,和法國革命兩百週年的時間點,少不了塞納河的景致、慶祝的壯觀煙火。電影也挪用了古典樂、繪畫做為感情連結的象徵,還有在地下鐵穿梭的迷宮、茱麗葉畢諾琪的臉孔印在整排燃燒的海報上。故事必定是社會性的(遊民生活、階級落差)、歷史的、地理的,甚至也迷影地致敬了尚維果的《亞特蘭大號》(兩人最後登上的那艘船)。愛人相戀而後分開又重聚的經典套路,或是手槍中最後一發子彈的類型懸念,電影的浪漫一大部份從這些層層疊疊的符號中創造出來。
電影的尾聲其實可以走向冷酷卻也較為「寫實」的結局,或是浪漫到底愛情戰勝一切的超現實夢幻,若選了前者可能太無趣,選後者又難掩傻氣,大概是種死胡同。但我多少還是懷念這種傻氣,那是一切都還很新鮮,文青味還沒摻入腐壞氣息的時代。據說本片當年因製作上的種種問題,最後花了高達1.6億法郎的預算(是否也是一種《地球最後的夜晚》?),包括重新搭建一座拍攝用的假「新橋」,這種把物質推到極限的一種揮霍的美,也頗合於劇中人既浪漫又中二的愛情故事,雖然搭建的新橋後來在拍完後被銷毀了,如同新新浪潮的煙火,如同逝去的時代。(2019/1/22)
《幻土》A Land Imagined (2018)
導演:楊修華
這部新加坡電影是2018年盧卡諾影展金豹獎得主,同溫層評價不一,去年底低調在台灣上映,票房慘淡。故事背景在新加坡填海工地,警探調查失蹤的中國移工,卻陷入超現實謎團之中。這部片有著社會批判的紀實傾向,同時也是執行有點尷尬的亞洲類型片,議題難說深入犀利,黑色懸疑也不夠刺激挑逗。但導演楊修華想的應該是其他的東西,整部片更像是一部大衛林區式的夢境迷宮。
中年警探每次開車進入新生地,透過四周不斷重覆閃現的工地高塔影像,像是提示角色進入了特殊的空間,他有如漫步一般進入這沒有人歡迎他的案件現場,工人未知的下落成了虛構故事恣意生長的材料。在故事裏頭工人沒有過去沒有家人,在異鄉勞動幾乎失去了存在感,於是工人投入了其他孟加拉藉工人的文化,或是一格一格網咖隔間中的虛擬世界,或是幻想著網咖工作的女店員。就像異國的砂石匯聚成新的土地,網路的另一端開始出現了陌生的聲音,陰謀論的恐懼也不斷在心中滋長,現實和幻想失去了界線,於是他開始幻想自己的消失,想像有一位警探來尋找他...究竟是警探在查案中逐漸進入失蹤工人的想像世界,或說是整個調查過程其實只是工人的一場夢?
電影何以要採取這種或許有點故弄玄虛的敘事?就我個人的想法,也許在於電影是關於「填海造陸」這種充滿文明奇觀寓義的意像,要如何想像一個國土有22%是人工填出來的國家,巨大的搬運國土的工程是如何進行,以及在新造的土地上會產生出怎樣的文化?光是勞工血淚的人權視角或是對資本巨獸的批判眼光其實是不夠的,導演或許想的更為「電影」一點:如果把角色推近現實的界線,越過無人之境又會是如何?
不管這兩個角色何者為真,電影並沒有真的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警探的私人生活是種典型電影中的蒼白中產階級樣貌,工人偏執的狂想其實沒反應出太多實在的、人性的勞動情境刻劃,兩個背景空泛離地的角色卻也反應了當代個人的存在危機。兩位觀眾相對陌生的新加坡演員不太熟練的撲拙表演,反而創造出有趣的說服力。
國土的交易與搬運可以擴大想像成全球化下財富與物質的流動,創造出一波波的衝突與空隙,人們以故事開展的想像遠不及現實的變化與蔓延,個人隨時會陷入黑洞之中不知所蹤。這部電影與其說是在描述角色與未知的對抗,或許更多的是創作者順著這份新奇與恐懼的情緒虛構出的幻想。當然這份幻想很容易會被認為不著邊際,但《幻土》這樣一個從實入虛的嘗試,多少還是讓人感到某種奇異的風景,以一種屬於電影的虛構力量回應難以言說的真實。(2019/1/24)
《邊境奇譚》Gräns/Border(2018)
導演:Ali Abbasi
用藝術片版《X戰警》好像可以很容易介紹這部片的情節概念,但換個角度來看,超級英雄電影透過觀眾對角色外貌、肉體和各式超能力的迷戀,偷渡、掩飾種族與族群歧視迫害議題的同時,這些議題也多少成為裝飾。《邊境奇譚》裏介紹的類似巨怪(Troll)或也看到有人稱為精靈的種族,經由肉體上動物性的寫實與醜怪,降低了觀眾迷戀的可能;角色平實的生活細節描寫,到其異於人類的感官開發,甚至性別倒轉的性愛,都是挑戰觀者的肉體奇觀。
但獵奇的表相下,電影仔細地將主角從一個原本自認為是畸型的人類,逐漸覺醒跨過人類的邊界的過程描繪了出來,與其說是政治與社會結構的推演,更多的其實是身體和感官上的解放與翻轉。雖然巨怪的形像也是來自於北歐神話,是種人類想像力的延展,非人但也似人,看著赤身露體的男女主角做愛後在森林裏狂奔,感受全新的觸覺,不禁讓人驚奇與感動,這和依附現代文化概念而生的超級英雄形像幾乎是截然不同的。
但電影也不斷回過頭提醒著角色與觀眾,「人類」的概念也包含了社會建構出的道德與價值觀,主角雖然有著身體上的變異卻仍無法脫離人類的思維,巨怪和人類的對立在概念上是電影挑戰人類邊界的設計,身體、感官、欲望的差異是否足以劃定人與非人的區別?最終巨怪的寓言當然還是回歸到人類本身,如何認知自我的身體、思想所構築的屏障,以及所形成名為「寂寞」的狀態。(2019/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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