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 万引き家族/Shoplifters (2018)
導演:是枝裕和
週一晚的新竹大遠百威秀,本片上座率約七八成,《小偷家族》或許會成為是枝裕和導演在台灣票房最好的一部作品。我想一方面要歸功於近十年來是枝裕和的家庭劇題材在國際影展的成功,和本地片商的經營,當然另一個的原因在於本片在坎城影展拿下了金棕櫚大獎造成的新聞話題效應。
其實這十年來是枝裕和的導演生涯在影迷心目中看法是有些分歧的,《橫山家之味》被認為是導演的代表作,《我的意外爸爸》甚至在坎城拿了評審團獎,卻也有不少人認為導演逐漸的商業化、電視劇化(導演也自言一些作品是接案之作,如《奇蹟》《海街日記》),前兩部作品《比海還深》《第三次殺人》評價兩極,似乎導演創作來到了一個急待突破轉型的關口。
《小偷家族》的出現以及登頂像是對之前各方質疑的最好回應,死忠的影迷樂見導演的回歸,之前不滿意的影評人及觀眾目前看來大都肯定這是導演近來最好的作品,連之前不喜歡是枝裕和的日本市場都創下導演個人賣座記錄(當然也是近幾部作品在票房上的經營有成)。而導演坦言把他十年來在思考的議題都放入了這部電影之中,可說是集大成的一個總結,金棕櫚則代表了國際影壇對他多年創作的最大肯定,接下來是枝裕和將離開日本前往法國拍片,或許真的是一個新階段的展開,想想這劇本也實在寫得太好了點。
也因此看完這部新片時,個人感覺是很複雜的。熟悉導演過去作品的影迷自然會發現《小偷家族》幾乎是是枝裕和十年來所有作品的總合,不但有《橫山家之味》的家族心結,《空氣人形》的情慾與孤獨,《奇蹟》的兒童視角,《我的意外爸爸》家庭血緣的辯證,《海街日記》生活況味,《比海還深》的不成材大人,連最後《第三次殺人》的探監鏡頭都短暫地重現,質問犯罪背後的複雜心理。但最直接的聯想,或許是更早期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
新舊兩部片都是關於「異常」的家庭樣貌,《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直接切入母親遺棄她四位孩子的前夕,觀眾必需在整部電影中看著時間不斷的推移下,這群孩子如何努力地維持家庭卻又必然逐漸崩解地於心不忍,其中不斷引人思索關於個人與社會的矛盾關係,以及生存其中卻像不存在似地被隔離的困境。《小偷家族》某種角度來看是反其道而行的,電影不從異常家庭的成形過程著手,而是直接展現一幅家庭圖像,再不斷以角色相處中給出的各式線索營造出謎團與懸念,讓觀眾去推測這群看來不像真的一家人的角色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因此《海街日記》式的家庭生活細節並不只是用來展現新成員逐漸融入新生活的過程,反而因各式不安的線索讓這一家人的關係一直處在無法界定的狀態,劇中人越肯定家人間的愛,其背後的動機就更加引人懷疑。
而同時這家庭的時間仍然繼續前進,穩定的狀態因新成員的加入以及男孩的成長,也開始顯露無以為繼的破口,如果這是一種反傳統家庭的多元成家,這新的家庭也是處在流動的狀態,甚至不比傳統家庭來的穩定。其中當然牽涉到經濟上的困境,造成他們必需不斷犯罪的事實,而家人間的感情甚至是創造家庭的執念,並沒有產生讓他們和社會重新接軌的契機與動力,反而更加深了被隔離的狀態(無法上學、無法正常工作、無法安葬)。
這或許是是枝裕和對家庭題材思索的超越,過往他總是在傳統家庭的結構中找尋破口去挖出人性的空間,《小偷家族》反而是一群陌生人如何刻意的形成新的不穩固關係,那狹小混亂的居住空間成為這群人被四周新的住宅大樓所代表的社會擠壓排除的象徵。這其中當然必需追問是怎樣的時代與社會樣貌產生出這樣家族,劇本並沒有積極地往外延展去探究社會結構的問題,而是營造出整體社會氛圍模糊的暗示(或許正因為議題太多,反而不適合聚焦)。故事更多是往內去看角色的心理狀態,而在劇本的精心設計下,這部份卻也充滿了曖昧的解讀空間,他們是真正的家人,還是利益關係的連結?
這是兩者同時存在或許無關對錯的關係,就像《第三次殺人》結尾殺人兇手對其犯案動機死不鬆口,是枝裕和也不願就此說死,但觀眾心知肚明,角色間的情感必然是真的,自私算計也必定存在,這是「小偷家族」得以存在的基礎,這是「真實」的複雜樣貌。只是過往是枝裕和的家庭設計都是藏在自然的家族關係之中,這次卻是刻意而為的製造出一個家庭,過往寫實手法的重覆反而成為了形式符號的展演,建構出電影中的幻覺空間。當最後電影透過審問的形式直接問出何謂家人何謂親情時,「真實」的神秘已然被拆解,如同《第三次殺人》的結局一般。
這樣急欲解答急欲展演議題的迫切,或許正來自導演對日本社會現狀的關切,據說不少右翼觀點的評論批評本片呈現日本社會醜惡的一面,也因此《小偷家族》可能是枝裕和最政治的作品之一。近年看過幾部六零年代日本新浪潮導演描述日本戰後社會困境的電影,以大量的暴力、犯罪、肉體意像來展現戰後日本的生存焦慮與困境,《小偷家族》被不少人認為拍出了些許今村昌平的風格,或是導演自言大島渚《少年》的影響。是枝裕和身為新一代導演自然不再直接關注日本的戰爭傷痕,但現代的日本也處在新的危機狀態,經濟失落、少子化、人際疏離、性別暴力、世代焦慮與貧窮,雖然是枝裕和一貫的溫情讓他並沒有在電影中挪用過於激烈的意像,但這也像是屬於導演的戰敗電影,必需讓觀眾檢視「戰爭」的死傷,然後才有機會重新站起,這也讓片尾的父子告別多了意在言外的深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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