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展 觀後記

小記 2018 TIDF

台灣影展很多,但這幾年已經不太積極趕影展看片,主要是有點力不從心。這次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只看了四個場次也是因為剛好有人大力推薦。其中《怒祭戰友魂》是許多影友強力推薦的紀錄片經典,牟敦芾的兩部塵封的長片《不敢跟你講》《跑道終點》更是讓影評人Ryan認為足以改寫台灣電影史的傑作,《黎明公社》是本屆焦點影人唯一的一部劇情長片,影評人肥內寫了篇長文介紹。我想在台灣每週上映電影數爆滿的情況下,影評推薦以及策展方的選片論述仍然有其價值與必要性。

以下心得修改自貼在臉書的感想。簡介部份轉自TIDF的網站。


《怒祭戰友魂》(1987)
ゆきゆきて、神軍 / The Emperor’s Naked Army Marches On
導演:原一男

皇軍奧崎謙三,1941年被派往新幾內亞戰場,歷經了孤獨、飢餓、生病存活下來,回到日本後他進行一連串激進行動,欺騙毆打年邁軍官,暗殺天皇,要求對戰爭創傷負責。當贖罪舉動演變成殺人計畫時,他強逼導演進行拍攝,撼人真相在這場瘋狂的混亂中逐漸清晰,也體現了原一男所謂的「紀錄片搏鬥」說。

看這部片時其實沒怎麼去想關於紀錄片倫理或是揭發戰爭罪行這些方面的議題,讓我印像深刻的反而是主角奧崎謙三非常熟練的「表演」,他像是位老練的推銷員,練出了一套話術和應對方式,最終自己也對自我建構的理念產生了無比的信仰。當然奧崎謙三的表演,其目的一部份也是為了對抗整個戰後日本社會建構出來的文明體制,他必需找到可以切入體制規範的破口。

攝影機的介入不知道是塑造了這樣一個人出來,還是將他的信念與自我不斷地澎漲?主角說他會繼續使用暴力來達到好的結果,其實攝影鏡頭有時也是一種暴力。雖然導演原一男和拍攝對象在幕後有不少關於拍攝方向的衝突爭論,最後拍出的內容多少還是有被製造出來的感覺,尤其後來奧崎謙三也學會找人假扮死者家屬以謊騙受訪者,這像是拍攝的作者與被拍攝者之間的相互感染。

映後QA導演說片中追究戰死士兵的主軸和揭露出人吃人的慘劇,其實最早的資料是導演提供給原本不知情的奧崎謙三,也就是在想著要怎麼拍這樣一個人的過程中,反而產生了故事出來。至於之後奧崎的行事造成了多少後果,紀錄片拍攝者得負多少的責任,這其間是否跨過了倫理界線,因不清楚實際拍攝情況,一時間不好斷定。

錯過開頭的五分鐘,我一直在想電影是否有介紹奧崎謙三的背景,他不斷地說他坐過13年苦牢,最後高潮對峙的場面中,他自白戰後過了十年的世俗生活,之後因殺了一個其實不想殺的人而入獄,他認為這是神給他的天譴,為著沒能揭開戰爭時見證過的罪行。他急切地以神的旨意來詮釋他自身的命運,並且努力地完成「命定」的任務。但最後和他對質的昔日戰友卻完全不信這一套,他認為這世間沒所謂的天譴或命運,只有靠自己的幸運和良心努力活下來,這是他用以對抗奧崎謙三話術的理念,這裏沒人是錯的也沒人是對的,或許是全片最動人的時刻。

不論奧崎謙三的心理動機或導演原一男在拍攝時的初衷與圖謀為何,這部紀錄片終究還是記錄下了些許戰爭中幾被遺忘掩蓋的個人史。數位修復版的畫質很好地重現了十六釐米的感覺,雖然難免有點太乾淨了點。


《上山》The Mountain (1966)
導演: 陳耀圻

就讀藝專的黃永松、牟敦芾、黃貴蓉上山遊玩,三人表達出各自藝術抱負、黨員才能領獎學金、對越戰看法云云,以〈California Dreamin’〉一曲貫穿全片,吐露出時代苦悶。本片膠卷封存在UCLA教授車庫數十年,50年後由國影中心數位修復。

California Dreamin’已經在《重慶森林》用掉了我心中大部份的額度,雖然《上山》早了快三十年,但聽著這首歌一版又一版的變奏,不禁有點厭煩。法國新浪潮也已經結束超過五十年了,《上山》就像是重新挖掘出來的遺跡,直讓人感嘆本片的生不逢時。


《不敢跟你講》I Didn’t Dare to Tell You (1969)
導演:牟敦芾

某位學生因父親欠了賭債,晚上瞞著父親偷偷打工賺錢,因故在課堂上頻打瞌睡,國小老師(歸亞蕾飾)介入調查,引發一連串的家庭風暴。當年上映時遭受議論,片尾詭異的升學鏡頭透露政宣痕跡。此為導演自藝專畢業後首部作品,現存之唯一膠卷拷貝其中一本已佚失。

《不敢跟你講》也像是《四百擊》的追隨者,它最大的悲劇與價值就是出現在六零年代的台灣,因著現已不可考的原因被禁止上映,讓近五十年後的觀眾驚豔於台灣電影曾經錯失的可能。

這部劇情其實頗通俗單薄的電影,卻能脫去大部份當時代的八股氣息,想像教育充滿自由與人性的不同可能,讓個人情感穿越國家社會的保守倫常展現了出來。大量有如黑色電影的光影設計,和可看出花了不少力氣的鏡頭運動,把父子關係間的無法言語、不斷躲藏卻又互相關愛的情緒逼到一個意在言外的凝結瞬間。

雖說本片拷貝佚失了其中一捲,但劇情感覺還算完整。最後不知被誰加上去的多餘「九年國教」的尾聲,意外有種反諷的效果,像是代表主角童年心靈的秘密基地被毀之後,所有幽微的個人愁苦與困頓終於被國家政策收編成鼓舞人心的樣板,這也是這部片未竟的命運。


《跑道終點》At the Runway’s Edge / The End of the Track (1970)
導演:牟敦芾

小彤與永勝兩人鎮日玩鬧在一起,形影不離,而永勝在練跑時意外猝死,讓在場的小彤悲痛自責,雙方家人的不諒解及失去摯友的孤寂,迫使他走入黑暗。當年因同志情誼、意識形態遭傳為禁片,部分情節令人聯想到陳映真的小說《麵攤》。導演在拍完此片後則轉往香港發展。

TIDF的手冊和網站上寫本片的英文片名是At the Runway’s Edge,不過正片開始畫面打上的卻是The End of the Track,不知道為何會有兩種不同的片名。

這部導演牟敦芾的第二部作品,相較於前作《不敢跟你講》更讓我喜歡。《跑道終點》更進一步地放下前作中的社會意識與人情義理的故事背景,更恣意地潛入了角色私秘的生命處境。簡化的情節讓人物多了呼吸的空間,片頭深黑的礦坑和操場跑道的迴圈都成了充滿隠喻的空間符號。影片前半段的幾場高潮,如操場猝死的意外悲劇,主角向死去好友父母告白真相的場面,和珠算比賽的心神錯亂,都用盡了剪接和聲音上的設計以逼出最大的情緒感染。

這樣的故事仍然有其政治性,兩位男孩的家境即為明顯的階級對比,男孩幫忙死去好 友家裏的麵店生意,是沉穩平實的勞動生活刻劃,學校比賽與考試成績的背景則是延續前作關於教育的主題,兩位好友間的同性戀情愫的暗示在當年台灣更是突破。

但我更喜歡的是,本片讓男孩意圖贖罪的過程變成一場看似徒勞的幻夢,雖然死者父母逐漸接納了他幫忙麵店生意的心意,而男孩自己的父母也很有耐心地陪伴兒子走出陰霾,但就在半年後麵店終於開張時,他才發現一切的虛幻,因為世界並沒有改變,死者無法被替代。兩個男孩的世界其實是對抗現實大人世界的小圈圈,其中一人死去後,這泡泡也就破滅了。

導演安排墓地一位啞巴工人的出現與消失標示了男孩心境的轉變,他半年來努力想做正確的事以掌握自己的生活,是一個青春生命痛苦成長的歷程,卻在故事尾端讓他回到了開頭礦坑的黑洞,留下了充滿曖昧暗示的開放結局。


《黎明公社》Ausma / Dawn (2015)
導演:Laila Pakalnina

少年亞尼斯為了捍衛蘇維埃革命理想,舉發父親反體制的陰謀,也引發報復行動。導演自艾森斯坦的劇本得到靈感,搬挪家喻戶曉的政宣故事,以早期蘇聯電影語彙,重現佈滿壓迫、窒息氣息的歷史現場;在既有框架下,還原了人於體制的位置,以影像對人與體制的關係拋出提問。

TIDF的焦點影人就看了這麼一部,導演Laila Pakalnina這次放映作品中的唯一一部劇情長片。少見的拉脫維亞電影,其實讓我想到某屆國民戲院放的俄羅斯影展,也想到一些東歐共產統治歷史下的政治傷痕電影,當然也有塔可夫斯基《安德烈盧布列夫》的聯想,但裏面的混亂與張狂的人性好像也有點庫斯托力卡的味道。

劇情簡介是以告發自己父親的少年展開這個故事,但除了收尾時又繞回來之外,整部片倒像是以公社集體農場的空間把玩眾生相的電影,詭奇的構圖和鏡頭運動,推軌長鏡頭掃過壯觀的集體群眾演員,其中一幕倒是有點向高達的《週末》致敬。導演QA時說她比起敘事,更注意視聽語言的設計,也因此這是一場電影感十足的體驗。

不過不熟悉歷史背景,不太容易進入這個故事的政治脈絡中。紛亂的角色與敘事也讓情節一時難以留在記憶中。

(同場次聯映導演2分鐘的《關於人生的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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