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最後的絕地武士》- 星際大戰的解構與新生


《最後的絕地武士》Star Wars: The Last Jedi (2017)

談星際大戰總覺得有點尷尬,每次星戰電影的上映都是場宅迷的狂歡與紛擾,讓人興奮也很難真的嚴肅以對。這大概是編劇兼導演Rian Johnson創作系列第八部《最後的絕地武士》時一部份在想的事,該如何拍出一部星戰電影,同時賦予其對應這個時代的主題份量?

劇作上來看,如同《原力覺醒》複製了部份《曙光乍現》的元素,《最後的絕地武士》的情節開展和《帝國大反擊》如出一轍,皆是走一動一靜的雙線情節。故事延續前集的結尾,身懷原力資質的女主角芮終於見到了路克天行者,路克卻拒絕從自我放逐中復出。同時反抗軍的殘餘軍隊在第一軍團的追擊下展開逃亡,波和芬恩以及新出場的角色蘿絲必需找出破解敵方追蹤技術的方法,以避免反抗軍被消滅殆盡的命運。

芬恩和波的戰爭冒險和芮的心靈探索旅程對照之下,幾乎像是一個主題的表裏呼應。波的英雄主義和反抗軍領導體系的衝突充滿了對抗與逃亡、生存與死亡的辯證;芬恩和蘿絲的賭場星球冒險揭示了星戰宇宙裏華麗腐敗相生的階級世界,與灰色犬儒和反抗信念之間的抉擇;芮則是猶疑掙扎在對路克的失望和對凱羅忍(班索羅)的懷疑之間。各方角色動機一再地揭露與翻轉,都貼合故事中「黑暗與光明來回平衡」的核心意像,角色必先懷疑後才能信仰,希望破滅後才能重生。

片中逃亡作戰之慘烈仍然是非常星戰系列的戰爭風格,生靈塗炭與英勇犧牲都只是一眨眼,隨後的勝利與歡慶又像是電玩破關的快感。畫面不斷提示每一位反抗軍的陣亡,但同樣的大概沒人在乎毀掉第一軍團的一艘戰艦會死掉多少士兵,這裏仍然是戰爭的數字遊戲,禮讚生存之時也在歌頌戰爭。最後在結尾高潮的戰爭場面,雪白大地劃出紅色的鹽痕是視覺上的裝飾,也是不具侵犯性幾乎令人歡快的血之意像。

導演調度了一切觀眾熟知的星戰元素,卻埋下了不少顛覆與解構星戰傳統的因子。開場戰事壯烈犧牲下的勝利被詮釋成一種失敗,賭場星球冒險與入侵敵艦的計劃最後也功敗垂成。電影揭示了英雄行徑的串連不會累積成一場盛大的勝利煙火,而是展演不斷失敗下的殞落以及重生。延續自前集的設定,角色動機從舊三部曲男性英雄(路克)企圖追尋夢想征服宇宙的自我證明,改換成女性英雄(芮)追問如何掌控自身力量並尋找自我定位,弒父焦慮(路克與父親的對決延續到班索羅的反叛)換成了戀父矛盾(芮追尋依賴父親形像的失敗)。男性的對抗思維逐漸換成了女性生存的觀點,「勝利不在於對抗痛恨之物,而是拯救所愛之人」。所有男性角色的失敗最終都靠女性角色的指引得到救贖,雖然這多少有過於性別政治正確的嫌疑。


故事發展最終並沒有完全走向《帝國大反擊》的路線,甚至意義上是前作路克身世揭密的逆反,充滿著作者企圖終結天行者家族恩怨的意念。 關於芮的身世大概很多星戰迷都猜錯她的出身,這也是新星戰系列在政治宣示上的一部份:原力不必然來自於血統,英雄可以從不毛之地覺醒,像是去年星戰外傳電影《俠盜一號》在精神上的延續。

而路克的墮落與逃避正是全片最有意思的部分,傳奇英雄不堪的晚年宣示了戲內戲外時間流逝的殘酷,形式上他隱居的島嶼完全可以視為角色陰暗的心理迷宮。芮首次探入絕地聖殿後和路克對質的那場戲,導演運用兩人的大特寫做正反拍剪接,不但為雙方安排了一明一暗的背景,構圖上也一反常規把兩人的臉放在左右相反的位置,於是兩人的對話一部份也是種自我質問,路克看似質疑芮的身份動機,但扭曲的絕地陰暗歷史完全在他背後具像化,反而芮才是從光明探進黑暗的人。

另一場超現實的形式調度,在芮掉入島上象徵原力黑暗面的黑洞之後,鏡中鏡的設計讓她面對自己的身世執迷與立場掙扎,在前後無限綿延的鏡像中她最終望見的只有自己(許多影迷指出這呼應了《帝國大反擊》路克在幻像中和黑武士對決,卻發現對方頭盔下是自己的臉孔),暗示她必需放棄尋找上一代的指引去掌握自己的選擇與命運。對路克失望之餘她轉而尋求凱羅忍(班索羅)的良心發現與回心轉意,身處銀河兩端的兩人因彼此間的原力感應開始有了交談的契機。

透過原力跨星際交談的概念大概是本集的新發明(過去原力使用者似乎只能感應彼此的存在),這些被人戲稱為Force Skype或ForceTime的段落,倒還真有點網聊般的曖昧氣氛,路克發現後勃然大怒像是成了反對女兒偷交男友的焦慮父輩。導演沒有使用電腦特效,而是以正反拍加上角色反應和抽掉環境音的設計創造出兩人處在同一空間的幻覺 ,其中一場配合芮下雨天身在戶外的情境,凱羅忍背後窗外安排了散落的火花做為視覺和聽覺上的對應,成為空間接合的暗示,這都是形式上頗為細緻的處理。


三人間形成的三角關係也以三段有如羅生門般的閃回段落帶出一件悲劇的不同詮釋觀點,路克看到了班的黑暗未來因而心生恐懼反而促成了自己的悲劇預言,正如尤達大師曾說過「對失去的恐懼是通往黑暗之路」。此類詮釋觀點的歧義也在劇本中不斷出現,芮和凱羅忍透過原力看到彼此互相矛盾的未來,最後觀眾也發現兩人都沒有說錯;而路克最終面對第一軍團,到芮最後運用原力拯救同伴的行動,都呼應了先前兩人看似不正經的戲言(「原力可以用來抬起石頭」),透過將同樣的事件與話語重新賦予意義,正是導演面對星戰系列的創作策略。

又如那場芮、凱羅忍和第一軍團最高領導史諾克的三人對峙,是《絕地大反攻》裏路克、黑武士、皇帝三方對峙的重演,情節相似卻有了令人意外的翻轉。當史諾克得意地道出兩人的原力感應其實是他在背後操弄的計謀時,他正不斷預告自己的失敗而不自知。凱羅忍的背叛就像是代替觀眾宣示這套上一代的把戲早已看膩,展現出另一種推翻上一代歷史的意志,是相對於芮的黑暗版本。史諾克察覺不出徒弟的背叛,就如同原力是股看不見的力量,如何曝露與隱藏自己正是美妙所在,凱羅忍將自己真實的意圖藏在偽裝的敘事之下,直到最後才揭露了他的動機,一句「殺光過去也再所不惜,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成為自己」,像是世代鬥爭的恐怖寓言。

史諾克和路克都道出原力背後平衡的概念,當班索羅的黑暗原力越強,光明原力使者芮就會出現。最終芮和凱羅忍的「接棒」是意圖非常明確的世代交替,兩人的競合一度讓人覺得星戰世界觀是否要開始翻轉,片名「最後的絕地武士」像是個意味深長的問句,雖然最後的答案並不完全讓人意外。電影結束在上一代退出舞台,下一代仍處在同樣正邪對抗的困境,歷史看似回到了原點。路克最後體認到絕地大師不在於原力如何強大,更重要的是成為傳奇的「幻象」,他最終必需學會接受自身的失敗以換取新世代絕地再起的微小希望,這是導演對星戰歷史的看法,也像是對這個時代政治氣氛意在言外的註腳。至此星戰外表形像依舊,內在卻換了一套新的概念。


感覺Rian Johnson是個對星戰很有愛的導演,作品形式和情節都深入過去的元素並充滿讓系列與時代對話的創作意志,多少刻意反觀眾預期的情節走向頗為刺激,卻也讓本片在北美影評一片盛讚的情況下,激起不少星戰迷的不滿之情,直稱這是「有史以來最爛的星戰電影」。

印象中盧卡斯的前六部舊作大致遵循仿效經典神話的原型,影像上則是沿襲了好萊塢片廠時代的大片史詩風格,但新三部曲尤其是《最後的絕地武士》刻意在故事和風格上打破了這樣的傳統,變得更後現代更符合當下的政治氛圍,更像是一部當代的電影,懷舊復古的神話並沒有延續反而是打破後企圖重新再造,這些大概多少傷了星戰迷的感情。當然近年好萊塢在種族性別政治上的修正與爭論可能也是原因之一,白人男性成為反派或失敗者,女性和少數族裔順著時代潮流取而代之變成新的英雄,或許觸動了部份懷舊保守觀眾的敏感神經。兩集正傳正好放在美國總統大選前後不同的政治氣氛中也是有趣的時代背景。

而Rian Johnson在追求形式與主題的企圖之餘,確實也有情節和風格上的硬傷,比如第一軍團艦隊和反抗軍之間長達數日的太空追逐戰說服力有些勉強,何朵中將對逃亡計劃的故做神秘結果換來波的叛變更是讓人覺得無謂,芬恩和蘿絲在賭場星球找不到白衣的解碼大師,卻沒來由地就碰到了另一位黑衣解碼大師(黑色解碼大師DJ其實也像是和白衣Code Break有著黑暗與光明的鏡像關係),他們潛入敵艦的計劃失敗反而造成反抗軍死傷無數,讓不少觀眾認為整條故事線毫無意義。雖然所有敘事線在戲劇主題上都有其必要性,但細節與邏輯上的不耐著磨讓最後電影所要傳達的寓義多少顯得模糊不清。

我並不反對星戰走向新的風格,而《最後的絕地武士》某種呈度觸動了我的迷影神經,或許才是部份影評人宣稱這是最好星戰電影的原因。Rian Johnson在推特上回應說道他「不是為了分化惹怒影迷,而是為了讓星戰系列可以繼續茁壯前進」,在身為星戰粉和迷影作者之間,我想他多少偏向了後者。這是部概念先行的星戰電影,也是系列中在戲劇結構和形式上最用力的一部,你接受了作者的想傳達的概念以及和時代對話的企圖,它可以是一部屬於當代的經典,當然也可視為一次力有未逮的嘗試,電影本身的兩極評價和故事本身同樣充滿了詮釋歧義的趣味。

但我不禁又想,觀眾進入戲院是為了逃避到另外一個世界,還是想看到反應自身現況的鏡子?星際大戰該是一個虛構幻想的宇宙還是充滿政治與文化隠喻的文本?這兩者原本在過去並不衝突,但導演企圖讓星戰系列與時俱進的企圖,是否抵觸了舊作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創造出的魅力?會不會隨著經典角色的退場,當年一起成長的影迷逐漸淡出,未來每年一部星戰電影的光環是否也會跟著逐漸消失?如同路克和尤達燒毀了絕地聖殿,Rian Johnson和製作人Kathy Kennedy聯手為星戰舊時代的歷史劃下了休止符,新時代看似充滿無限可能卻也還沒揭露新方向何在,星際大戰的星星之火能否延續到新一代繼續燃燒則需留待時間的考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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