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楊力州導演的新作《我們的那時此刻》(The Moment - 2014/2016)是頗為困難的經驗,一是之前即聽聞本片的諸多爭議,但無論是台灣電影史或是政治經濟史的演變,個人並沒有能力就影片種種細節一一檢視,資深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於放映週報一文〈憶述尤敏與李麗華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戒嚴時金馬獎的歪打正著,與楊力州《那時此刻》(上)(下)〉即爬梳了金馬五十年的種種龐雜的歷史與個人記憶,直言本片在「執行不可能的任務」,在呵護之餘也帶出這部關於金馬五十的紀錄片無可避免的疏漏缺撼。影評人黃香的〈《我們的那時此刻》,金馬五十的舉重若輕〉從原本發表在放映週報的較短版本到端傳媒的完整版,算是把關於本片可能的政治觀點與對紀錄片的想法從肯定到批判都走了一遍,也是值得一讀。
二是實際看片時產生的困惑,後來才知道這部片是兩年前導演受金馬影展之邀所拍攝的紀錄片,但到如今在院線上映時片名加上了「我們的」三個字,聽聞兩年間也有不同的剪接版本,我不清楚最早的版本樣貌如何,在最後看到的院線版本雖然仍然是以金馬獎為出發點,但看來並不把金馬獎當成影片的重心,而是在不同敘事觀點之間跳躍。影片從一開始的黑白國歌宣傳影片,到金門八二三砲戰,再介紹出金馬獎誕生的種種社會背景與政宣意涵,即確立了金馬獎與台灣社會之間應照的敘事觀點,再輔以各時代的電影畫面和眾多訪談--尤其是幾位走過不同年代的一般觀眾,包括七零年代迷戀瓊瑤三廳電影的工廠女工,看愛國電影《梅花》等片後立志從軍的退休教官,和導演喜愛桂綸美的年輕攝影助理做為新生代的代表,企圖把詮釋電影的觀點從電影人、影評人、歷史學者等專業人士的眼光,轉移到普羅的大眾的集體記憶。尾段則是相對於片首的國歌,選了李雙澤的《美麗島》做結。
於是電影的敘述方式大概是這樣子的:從每一個年代的金馬得獎或入圍影片中找幾部知名代表作品,稍微說明這些電影和社會背景氛圍的關係,最後透過訪談加強觀眾對該年代的回憶與認識。於是從六零年代黨國體制一直到八零年代的社會衝撞、解嚴,到二十一世紀的政黨輪替,從過去出口加工到經濟起飛到跨國資本入侵與社會經濟階級的現狀,電影仔細地還原每一階段電影中的語言符號,以台灣政治民主化的歷程加上台灣電影的風貌轉變起起伏伏,構成了全片的內容。結果是這部片既不是在談金馬獎(淪為敘事用的年表),也不是在談台灣電影(因為被金馬獎的「主流觀點」給限制住了),更說不上是台灣近代社會變遷的探索(因為還有更多電影以外的面相)。影片在每個地方都點了一下,稱不上脈絡更遑論深度。
金馬獎在影片中扮演的角色有時是反應社會的鏡子,有時是國家威權的代表,到最後失去聲音(後來入圍的香港與中國電影大都被影片邊緣化甚至忽略), 我們沒法思考金馬獎從過去的政治宣傳工具到現今企圖成為華語電影獎代表的尷尬定位,和其間權力中心、電影人與觀眾之間的矛盾心結,因為影片中的金馬兩字已經代換成台灣,片末所有接受訪問的電影人對著鏡頭向觀眾道謝的畫面,像是金馬獎不知何時已經和台灣大眾形成了認同關係,對金馬獎一路走來的肯定(?)實則是導演引導觀眾去感懷這五十年來的時光飛逝與世代流轉,雖然我實在看不出來影片為兩者建立了何種關係。我想明年仍然會有人抱怨太多中國電影入圍金馬獎,或是台灣電影仍然還是在拍一部賠一部的景況中苦苦掙扎。
楊力州導演念玆在玆的「世代理解」,除了退休女工可以把瓊瑤電影主題曲倒背如流之外,就屬那三位退伍軍人看到《梅花》電影感動流淚那段最引人深思,尤其前一段畫面觀眾還在為舊時代教忠教孝的愛國宣傳逗得哭笑不得。但我們活在政治文化風景不斷變換昨是而今非的時代,我不確定各種衝突對立的意識型態光用眼淚是否就能互相理解,若導演這心思能放在另外一部紀錄片,專談庶民的電影記憶而不用被金馬五十這大題目所限制,或許可以挖掘出更深刻的脈絡,而不是留在這裏只靠著眼淚與感動來廉價地界定觀眾的位置,就好像每部電影片段除了浮光掠影式地情感召喚外都再無其他企圖。當影片最後桂綸美真的現身時,無論是電影還是觀眾,都和金馬獎一樣在影片中被簡化而失去了聲音。
當然回過頭來看,金馬五十是個大題目,任何人來拍可能都吃力不討好,面對影片帶出的種種疑問,實在也不能期待兩小時的紀錄片可以提出答案,但電影創作貴在有意義的提問。這樣的命題作文,導演看似有自知之明地避開了複雜龐大的影史爬梳,但卻又把命題擴大到關於台灣社會變遷的更大敘事之中,最後收在稀釋後語焉不詳的懷舊情感抒發,如果這就是我們想像中電影和觀眾對話的方式,或許這部紀錄片真的反應了台灣電影和金馬獎所面臨的尷尬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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