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 (1989/1993)
英藉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說代表作《長日將盡》(1989)今年在台灣出了新譯本,在翻讀這本書時除了欣賞新版裝禎與印刷的精美,故事內容也一直提醒我1993年詹姆斯艾佛利的改編電影裏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艾瑪湯普森兩位演員的經典形像。從小說到電影之間,除了男女主角間令人遺撼的未竟情緣,和從英國舊時代管家文化背後側寫的帝國衰落與歷史變遷, 以及體制文化與人性道德的拉扯這些共通的主題之外,閱讀完小說後最令我印像深刻的,是兩個不同形式的作品有著截然不同的敘事方式與角度,電影在一些劇情細節上的更動甚至造成與小說觀點的分歧。在此記下個人的感想,做為小說到電影的一點思考。
敘事觀點
原著小說全篇是以日記體的形式寫成,以戰後多年英國管家史帝文斯暫離他工作多年的達林頓宅邸,在前往探訪昔日工作舊識肯頓小姐的數日旅行間寫下的日誌做為全書第一人稱的觀點。其中除了記載旅途中的見聞遭遇,也大量地回憶了二戰前他和肯頓小姐在達林頓宅一起工作的時光,這兩個不同時間的敘事線被史帝文斯的帶點辯解意味自言自語的文字混合在一起,現代敘事線的觀察、反省與思索,和過去敘事線有意含混不清卻又充滿大量工作與歷史細節的刻劃,構成了供電影發揮的豐富的材料。
在此不細談小說的內容,我在閱讀前就已經看過電影,石黑一雄採取這樣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很讓我感到意外,相較於電影,文學採用第一人稱觀點是司空見慣, 主角內心喃喃自語對著想像中的讀者陳述他所感知的一切,在本書則轉化成了日記體讓角色直接對著讀者進行非現實的告白,故事所有的一切都經過了角色的重塑與修飾,轉變成一段段的自我辯解與論說,但作者卻明顯地在字裏行間放入了和角色觀點矛盾的批判暗示,於是角色的語言和讀者的閱讀兩者間形成了奇特的張力。比如首篇中論及英國鄉間景色的「偉大」,連結到主角回憶管家工作所追求的「尊嚴」命題,但讀者不免在其中嗅到一絲自我催眠自吹自擂的味道。
在後段談到達林頓爵爺和納粹德國的牽扯時史帝艾斯顧左右而言他,後面卻又辯解與澄清他可能的心虛,小卡蒂諾先生向他質問對達林頓爵爺行事的立場的對話又寫得俱細靡遺,成為作者觀點的揭示。與肯頓小姐相處的段落在文字中又幾乎不提兩人之間已然產生的情愫,甚至對關鍵轉折處重新拆解時序再以記性不佳為理由自我修正,但在言詞閃爍間,以及第五天兩人多年後再度相遇的當天日記完全空白,而是補記在第六天可看出史帝文斯是如何被肯頓小姐的決定影響了情緒,最後他以肯頓小姐對他追問這些年是否快樂的回應,直陳了先前被文字遮掩的感情,同時也言外之義地暗示史帝文斯在此刻恐懼的可能是自己人生的空白。
此等第一人稱產生的張力當然難以在電影重現,雖然近年好萊塢類型片玩弄敘事觀點的詭計也不算少見,目前想到的是《刺激驚爆點》驚人的結尾完全否定了全片敘事的真實性,也是透過角色回憶的視角來玩弄觀眾對敘事者的信任。《長日將盡》的電影並沒有在敘事上玩的這麼極端,而是走了較傳統的套路,片首放入了史帝文斯和肯頓小姐的書信往來帶出的角色旁白算是稍微呼應了原著的形式,至於主角展開的旅程和對過去的回憶都是一般的第三人稱觀點,旁白敘述介入的空間有限缺少了意義翻轉的可能。電影也適時加入了肯頓小姐角度的情節,補足了原著中女主角較模糊的形像。
文字與影像
小說中大量的工作細節描寫,電影自然用場景道具和場面調度來解決,資訊的遺落捨棄是必然的,比如英國管家對銀器擦拭的重視,電影中只以賓客的一句稱讚帶過,且畫面上幾乎是看不見的。畫面中達林頓宅的室內裝潢雖然精緻但比起如《純真年代》的華麗反而顯得低調,但導演仍然放了不少重點場面,像電影開頭室外一字灑開的狩獵隊伍配合大宅庭園的景色,喚起了書中對英國鄉間以及舊日大英帝國風華的印像。中段高潮的晚宴場面在視覺上也做足了力氣。陰鬱的色調大概是配合英國的天氣與過往繁華走入衰敗的主題。全片視覺語言大多平鋪直述,只有在開場用了較多的力氣,以信件的畫外音配上的莊園內外的影像,今昔畫面的來回溶接來介紹出電影的空間與時間,其緊湊俐落流暢自然有別於小說繁雜的文字敘述。
但是原著大量的細節與文字論證於我而言其實構成了一幅語言與文化的迷障,讓史帝文斯陷入自我的日常迷障之中看不清他自身與週遭的處境,電影少了自述的語言,讓書中嘮叨甚至帶點好笑的史帝文斯顯得冷酷安靜像是不同的人(尤其是找了漢尼拔醫生來演),迷障也退居視覺和空間之外難以辨認。全書關鍵的「尊嚴」兩字在電影劇本裏無奈地只能留下唯一不太顯眼的一段,那是主角父親在餐桌大談他在印度的同行如何發現房內有老虎卻面不改色;當然也可將主角與其父親對工作的堅持做為管家尊嚴的體現,電影聰明地加入老父親倒下時緊握住清潔車的手,史帝文斯必需把父親的手指一隻隻地撥開,正呼應了之後肯頓小姐撥開史帝文斯緊握書本的手的那場戲。但是「打老虎」的意像在小說中雖然也只提及了一次,卻成為理解全書史帝文斯行為動機的重要提點,這是電影中沒強調的地方。
老虎於前面不改色
「第一隻老虎」是中段高潮主角在忙碌的宅邸會議事務和父親病危的夾擊之下選擇完成他肩負的工作,在這裏電影一如小說強調了這段戲的忙亂與壓力,安東尼霍普金斯的表演,對觀眾而言看到的可能比較多是他對工作的頑固堅持以及心理煎熬,鏡頭給了演員做表情的空間,和會議室之外角色的陰暗的剪影,對照到會議中忙於國際大事的達官要人種種挑剔的要求。小說以文字描述直接讓讀者感到現場比電影猶有過之的混亂節奏,同樣的對比之下,最後卻讓史帝文斯在文字間冷處理了他對父喪的悲慟,反而得意於他終於晉身「偉大」管家之列。
第二場「打老虎」的段落同樣也是一場會議,是場規模小得多卻至關重要的秘密會議,達林頓爵爺在英國首相和德國納粹間居中牽線,成為整個故事政治道德批判的關鍵點。爵爺的教子小卡蒂諾先生站在反對的立場逼問史帝文斯身為管家他對主人行事的看法為何,於此同時肯頓小姐也以她答應了其他人的求婚來逼問其回應。在道德感、價值觀、情感危機多方夾擊的時刻,電影以史帝文斯失手將酒瓶摔落地上暗示了角色情緒的不隱定,接著他經過肯頓小姐的房門,進入了房內目睹了淚流滿面的肯頓小姐,鏡頭刻意避開史帝文斯的表情,只聽到他緩緩地對肯頓小姐說出無關緊要的工作交辦事項,成為逼走對方的「轉戾點」。
小說裏史帝文斯並沒有真的進入房內,這關鍵時刻他駐足在門外,最後轉身離去,肯頓小姐哭泣的表情只是他一瞬間的想像,面對肯頓小姐時的冷漠話語是安排在不同的時間場景。這些回憶讓史帝文斯有意無意地尋思兩人間分離的轉戾點何在。電影的處理明顯比較煽情激烈,但小說冷酷的程度其實也不遑多讓,因為在那一天所有事情結束後,史帝文斯寫道他失落之餘,「內心深處開始湧起一股深切的勝利滋味」,他失去了一切,卻贏得了管家的「尊嚴」。這些思緒轉折在電影都是看不到的。但也許影片中史帝文斯走進房內正是另一種意義的「打老虎而面不改色」?更單純的解釋是他原本想安慰肯頓小姐卻在最後一刻說不出口,無論是哪一種解釋,比起小說的節制還是做得過頭了點。
達林頓宅的美國主人
電影還有一個關鍵的差異在於現代時空中達林頓宅新主人的描寫,小說裏只交待是從美國來的紳士,這裏當然有英美權力轉移的隱喻。電影卻將新主人改成了名為路易斯的美國政治家,在小說與電影中他戰前曾經來過達林頓宅參與了先前第一場重要會議,路易斯企圖說服法國代表採取對德國嚴厲的立場,卻被眾人批評為粗魯放肆與可疑。電影中演出路易斯的演員克里斯多夫李維八零年代以演出超人電影著名,其正直強壯的形像讓這個美國角色成為純然的正義之聲,他在會議後的晚宴痛陳在座的貴族都是政治的外行人,將把歐洲帶入危機之中,同樣的話由超人說出來當然顯得更加地義正詞嚴。電影另外增加了角色對英國傳統文化的熱愛,讓他多年後挽救了達林頓宅可能被拍賣的危機而成為了史帝文斯的新主人。
先不論對美國政治形像的修正,至少這位路易斯先生提供了電影不同於小說的結尾橋段,那是史帝文斯旅行回來之後,他們兩人在多年前曾同處一室的大廳,他問史帝文斯是否記得當年他在晚宴講了什麼話,史帝文斯停頓了一下回說不記得,這個無心的質問暗示了主角又再度封閉了他的內心,電影在此接到了那隻誤入煙囪的鳥兒,兩人一陣手忙腳亂將牠放出了窗外後,窗外的鏡頭中史帝文斯關上了窗沉入室內,也關上了他的一生,隨後空拍鏡頭逐漸拉遠,隨著鳥兒飛到天空之中,俯瞰這一片已沒入歷史的英國莊園。
分離與結尾
回到電影的高潮戲,稍早史帝文斯和肯頓小姐之間分離多年後的會面,他在旅途中體認到他過去所犯的錯誤(電影修改了那位鄉下醫生的角色,讓他又質問了一次主角的道德立場),無論是對爵爺政治立場的不關心,或是拒肯頓小姐於千里之外,這次會面就像是人生另一個機會。只是電影安排了令觀眾糾心的遺撼,肯頓小姐原本打算回到達林頓宅再續前緣,但會面前一刻她分居的丈夫卻前來告知兩人女兒懷孕的消息,這讓她改變了之前的決定,這也是電影增加肯頓小姐情節的原因,透過她前後兩次和丈夫的對話更讓我們看到史帝文斯的錯誤與遺撼。相比於小說處理成史帝文斯多年後盼對方回來只是一廂情願,電影更教人不捨,尤其是小說裏雨中兩人分離的戲,電影非得要特寫兩人被迫放開的手,和將來永不相見的愁苦表情。
小說則是收尾在碼頭邊的漫步,此時史帝文斯還沒回到達林頓宅,同樣的場景在電影中他是和肯頓小姐一起走過,書裏則是獨自一人。他和陌生人的言談之中終於承認過去的錯誤,反省了他一直以來相信的尊嚴只是虛妄,但隨即又打消了懊悔的念頭,因為日子總是得過下去,是該回到日常生活的時候。此時夜幕正升起,人們正歡呼著長日將盡。這平淡的收尾沒有電影那股戲劇性,但就像太陽升起又落下,英國過往的歷史與史帝文斯的人生本就將來到日暮之時,也是很有餘味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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