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寫給inCULTURE的影評,篇幅較短,完整心得請參考之前寫的長篇。)
侯孝賢新作《刺客聶隱娘》是其創作題材的又一次轉向,改編自唐傳奇俠義故事,原作情節的奇幻不羈本暗喻唐代藩鎮割據的時代紛亂,電影版本導演與編劇以現代角度重新建構成一則描述人心被社會層層壓抑的寓言。在大量歷史考據與場景重建的需求下,侯導仍然以慣常不按劇本、現場隨機調整的拍攝方式,以捕捉演員的自然狀態。所謂「冰山理論」:事先建構大量故事背景與細節,景框取自所建構的世界,正如冰山在水面上露出的一小部份。
據稱拍了四十四萬呎底片,剪接時導演大量裁剪掉不滿意的段落,已然精簡的劇本在電影中只剩曖昧不清的敘事殘篇。相較一般電影著重於故事訊息的組合,侯導稱鏡頭中的影像自有其生命與邏輯,他必需依照直覺做出取捨。「背對觀眾,你的創作才開始」這句導演名言道出了創作者對其藝術負責的態度,也反應本片在現實拍攝限制下的另闢蹊翹,與其硬拍成尋常的武俠電影,不如大刀闊斧。
但觀眾是否真被拋下?不妨依循電影本質由影像與聲音建構而成的空間探尋而去。影片序場始於黑白畫面下林中的兩頭驢子,自然光影聲響的運用,對比於之後進入彩色段落那濃郁鮮艷的室內景觀,華麗的服飾造型、細緻的場景裝潢、燭火搖曳的光影,藩鎮報時的擊鼓聲不斷推進著戲劇張力。這是侯式的寫實主義,敘事推移之外,境外與境內、自然與文明的辯證,依細節而生的召喚儀式,電影物質性的感知不急不徐地展現在觀眾面前。一場屬於大銀幕的體驗,你必需打開所有的感官。
故事並不困難或許也不必一清二楚。刺客聶隱娘奉命回鄉刺殺已成藩主的青梅竹馬田季安,她隱身於暗處冷眼窺探著藩鎮內的動靜,這是刺客的習性,也揭示出電影的空間觀點;觀眾窺視的景框下,節度使府內政治人事的傾輒,四處潛伏的殺戮成為唐朝的浮世繪印象,聶隱娘稀缺的反應鏡頭與在與不在的暗示,給了觀眾參與詮釋的可能。
情節主軸放在聶隱娘與田季安之間隱晦的刺探與回應,其間展開一幅多重鏡像的迷宮;聶隱娘心中殺與不殺的掙扎,反應了其道姑師父和田季安之母嘉誠公主這對雙胞胎姊妹,在朝廷與藩鎮的鬥爭中所站的不同立場;田季安正室田元氏與其寵妾瑚姬也是聶隱娘命運分歧的鏡射,彼此間隱約在不同意義上相互辯証映照。 所謂「青鸞舞鏡」,藩鎮如明鏡人心如牢籠,聶隱娘「劍術已成」,她必得「斬絕人倫之情」地和自我對決。
當聶隱娘翻山越嶺遇見了磨鏡少年,穿過山洞在廣闊山林中對決了蒙面殺手精精兒,她才見著了本心。這是電影提示出的「局外」與「境外」,侯導一貫對時間、自然與情境的關注下,人世被天地所圍繞,聶隱娘順應生死之勢但不違背自我不殺之情,這是看透倫常又背離倫常的選擇。鏡頭中的山谷雲霧可視為這世界的鏡像,崎嶇、迷茫、吞蝕一切,電影張開了一面鏡子,映照著聶隱娘,也映照著觀者的心靈。
原刊載於inCULTURE網站:
影評╱Blog on Cinema:鏡像的召喚 - 《刺客聶隱娘》 - inCULTURE 品味生活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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