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 (2014)
《鳥人》:或(無知的意外美德)
(本文有劇情)
簡直是藝術電影界的《變形金剛》,這是我初看完《鳥人》的感想。
如果麥可貝不斷用變形的機器人和爆炸場面來製造高潮,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用的就是幾乎全片一鏡到底的電影奇觀和貫穿全片Antonio Sanchez的爵士鼓點,把觀眾的感官緊緊抓住懸在半空中難以喘息。如果形式上的展演無法讓你滿意,電影請來了二十年前的老蝙蝠俠米高基頓殘酷地演出片中已經過氣的超級英雄明星「鳥人」雷根湯森,加上艾德華諾頓、艾瑪史東、娜歐蜜華玆等一票演技派或新生代演員泡製各場奧斯卡演技秀。要是還不滿足,你看劇本如何地嘲笑網路時代好萊塢明星脆弱的自尊、如何批判超級英雄電影泛濫的時代焦慮、還有電影和劇場界之間的敵對與合作競爭關係。更別忘了馬勒的交響曲,莎士比亞的馬克白,和瑞蒙卡佛的小說與墓誌銘一再暗示的關於生命的真相。
看完不喜歡也不討厭《鳥人》,直覺地認為這根本是做球給奧斯卡投票會員的作品,網路上一片的好評,以及伴隨而來的各種負面評論讓人目不暇給,參加影評朋友的聚會本想聽聽有沒有不同的意見,沒想到大多數都不甚喜歡,不過這沒有止住我的焦慮。隨著奧斯卡開獎典禮本片一如預期地擊敗了我也沒太多感覺的《年少時代》拿下最佳影片,義大利媒體傳出批評為何前一年的威尼斯影展沒有給這部片任何獎項(大獎得主《鴿子在樹枝上沉思》才剛從院線下檔),而同時北美又傳出評論認為這是奧斯卡二十年來犯下最大的錯誤。種種紛擾,好像關於本片能說想說的都說完了,只是我還是不確定這部片到底在說什麼,作者如此飽滿的自信,片中明擺著的種種引用致敬的線索都一再讓我迷惑。
為此我特別找了瑞蒙卡佛的作品來讀,想想不讀書還自稱影評人也太厚臉皮,結果一讀就讓我愛上了。我找到的書是《新手》,此短篇小說輯原版《當我們討論愛情》的同名短篇正是《鳥人》片中主角改編成舞台劇的原作,1981當年這本書發行的版本遭到編輯大幅的刪改,一直到2009年這些故事的原始版本才在作者遺孀的努力下重新出版,書名也改回原始的名稱《新手》,如果文學界有所謂導演完整版那這就是了。有趣的是電影依據的版本是舊版的故事,也引來部份評論認為電影不尊重卡佛原作的疑慮。
書中的每篇故事都在描寫欲言又止無以為繼的人生狀態,破碎的感情、逝去的青春、難以挽回的悲劇、人生背後黑暗的命運;《新手》這故事透過兩對情侶/夫妻之間的聊天,談論了到底什麼是愛情,即使兩人正在熱戀沉浸於幸福之中,但我們只是愛情中的初學者,永遠不知道能否撐過漫長人生中時間與人心的考驗,能否有自信地稱這就是一生的真愛?如果《鳥人》中有哪段讓我想起瑞蒙卡佛,或許是雷根向他前妻告白他曾經在婚姻低潮時企圖自殺的往事,那挽回生命的轉折卻還是挽回不了兩人的關係。導演伊納利圖很喜歡瑞蒙卡佛的作品,他說雷根徒勞地想挽回他的人生與事業,這或許就很像是卡佛筆下人物的處境。
只是片中雷根改編瑞蒙卡佛的故事或許有種導演自嘲的成份,影片華麗的形式似乎和卡佛簡樸的故事與風格搭不上關係。主角自言年輕時因為卡佛在紙巾上隨手寫的一句鼓勵之言讓他堅定地步上了演員之路,如今他東山再起的方式就是在六十歲時透過改編卡佛的故事在舞台上重新提醒所有人他不只是過氣的好萊塢明星,還是個嚴肅的演員。不過矛盾地他腦中不斷以鳥人的恣態出現的幻想人格說明了他的自大與焦慮,他似乎並沒有真正地面對藝術,而是把舞台劇誤認為是找回自我存在感的途徑。面對著龐大的首演排練壓力和誓言要把他生吞活剝的劇評人,他惶然之中遺忘了卡佛當年留給他的紀念紙巾,因為說到底那或許不過是卡佛喝醉時的無心之語。
影片高潮時,他將舞台上使用的道具槍換成了真槍,但陰陽魔界般地他的演出獲得了觀眾的好評,而他在舞台上的「擦槍走火」也在隔天報紙的劇評中,被原本誓不兩立的劇評人稱讚為革命性的經典演出。這就好像《當我們討論愛情》並不是真正的瑞蒙卡佛,雷根的舞台劇並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演出,而他的表演與成功也不是真正地贏回了他身為人的自尊。好萊塢與劇場的對立就和推特上不斷被轉推的影片一樣,都是時代推移中形成的巨大泡沫,隨時都會消解於無形,你想要追尋意義,但意義總撐不到下次在網路上刷新的頁面。雷根打掉了他的鼻子,但打不掉他臉上的新舊面具。
剛過世不久的好萊塢名導演麥可尼可斯曾在伊納利圖開拍《鳥人》前兩個星期和他見過面,談到這部片瘋狂的一鏡到底拍攝計劃,麥可尼可斯勸伊納利圖打消這個念頭,他認為拿掉了剪接,將可能失去喜劇的節奏與力道,當然老導演的話並沒有阻止伊納利圖的企圖。電影學者David Bordwell在他分析《鳥人》文章裏,談到影史上許多超長鏡頭的嘗試,其中最常見的理由之一就是這種特技般的挑戰總能吸引到同業與觀眾的目光,只是你做了選擇也就有了限制。伊納利圖和攝影師艾曼紐爾盧貝玆基(才以另一部充滿超長鏡頭的《地心引力》拿下奧斯卡)信誓旦旦地說所有的運鏡和轉場特效都是配合情節精心設計,並不是為了炫技而炫技。其實炫技也沒什麼不好,但也確實影片有太多牽就長鏡頭的無意義轉場,但至少一鏡到底還是讓人感到激昂、疲累與焦慮,就像片中主角在劇場迷宮不斷遊走的情緒一樣,直到近片尾長鏡頭終於切掉時,我們才跟著鬆了一口氣,這麼長的鏡頭是如此的多餘卻又如此必要地定義了這部電影。
或許,這一切就像片頭唸出的瑞蒙卡佛去世前的最後詩作:「你是否得到人生中所想要的事物,即使如此?」「是的。你想要什麼?稱自己是被愛的,感受自己在世上是被愛的。」或許從最字面上的意思來解讀也就夠了,「鳥人」雷根最終想望的是被家人所愛被世人所愛,就像《鳥人》這部影片無時不流露出想被全世界所喜愛的渴望。但情節最終也很吊詭地暗示,這種永不止息的慾望可能也是種禁錮與詛咒,所有的追求都只是徒勞,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觀眾對主角生死的懸念,直到鳥人終於離開飛到畫面之外為止。
這一切好像十分矛盾,但你看到連米高基頓在訪談中都說了他和「鳥人」雷根是完全不同的人,雖然電影宣傳不斷地召喚想像中所有過氣明星的怨念,而且可想而知在奧斯卡競賽中大家都為他錯過這一生只有一次的得獎機會感到可惜。然後你猜想《鳥人》像是要嘲弄好萊塢對超級英雄的競逐,但換個角度來看兩者好像也沒有那麼的不同,奧斯卡大賽和票房紀錄排行就像是好萊塢互為表裏的兩面,都極度渴求觀眾的目光和愛。我曾聽友人說她覺得這部片不過就是在談男人存在的焦慮,只是我想到的是這也許正是好萊塢、導演伊納利圖或是我自己的焦慮,身為人總是在現實的迷宮中翻旋來回,總是無止盡地陷在和另一個自我的對話,總是不斷想要追求存在感追求他人的愛與認同,但在意義的追求中只能不斷地自我懷疑,即使如此,我們都還是得繼續走下去。
這大概是當《鳥人》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時,我腦中一時無法明白理清的感觸,當一邊有人批評威尼斯影展錯過了給這部片獎項的機會,另一邊也有人說奧斯卡犯下了二十年來最大的錯誤時,我總覺得這一切爭論就像這部後設般繞著巨大空洞自我消解的電影,它意外地映照出某種自嘲與焦慮,我不確定這一切有多少是導演在《鳥人》中的意圖,還是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無知的意外美德」?又或者,就像我糾結許久寫下的這些文字,終究也一樣只是對意義的過度詮釋、對看電影寫電影這件事的焦慮與自我懷疑。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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